在雪原与星空之间(70)

2025-10-10 评论

我说,好啊。我等着。

从那时到今天,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再问起我这件事。有时,我想,是不是从藏北到北京的漫长旅程中,这颗珍贵的葡萄干,已经遗失在某处驿站,成为一小团甜蜜的冰雪?

我是特意用“制”花圈这个词,而不用通常的“做”花圈。因为“制”的规模大,有流水作业大生产的味道。

二十多年前,我在藏北高原当兵。高寒、缺氧、病痛……一把把利刃悬挂在半空,时不时地抚摸一下我们年轻的头颅。一般是用冷飕飕的刀背,偶尔也试试刀锋。

于是就常有生命骤然折断,滚烫的血沁入冰雪,高原的温度因此有微弱的升高。

凡有部队的地方就有陵园。每逢清明和突然牺牲将士的时候,我们就要赶制花圈。因为我们是女兵,花圈就要扎得格外美丽。当我们最初扎花圈的时候,觉得像做手工一样有趣。

做花圈先要有架子。若在平原,竹子、藤条、木棍……都是上好的材料。但对于高原,这些平常物都是奢侈。男兵用钢筋焊出一人多高的巨环,中间用钢丝攀出蛛网似的细格。花圈的骨骼就挺立起来了。

我们在乒乓球案子上做花。五颜六色的花纸堆积如山,刚开始的时候,似乎有些节日的气氛。女孩们分成几组,有的把纸裁成大小不等的方块儿,有的剪出形状各异的花瓣,有的用糨糊粘绿叶……有条不紊,各显神通。

忙了一阵子之后,所需的花朵基本上备齐了。屋里花红柳绿的,对我们习惯了莹白冰雪颜色的眼睛来说,真是享受。

该往黝黑的钢环上绑花了。一圈红的,一圈蓝的……白花最多,像高原上万古不化的寒冰。

花圈渐渐成形,女孩子们的嬉笑声渐渐沉寂。一朵朵的花是艳丽的,一圈圈的花就有了某种庄严。当一个个硕大的花环肃穆而凝重地矗立在我们面前时,一种被悲哀压榨的痛苦,像鸟一样降临在我们心头。

这是献给一个或一组年轻生命的祭品。

每次做花圈,都要整整干上一天。先给司令部做,再给政治部做,然后还有后勤部……人们认为女孩天生与花有缘,殊不知这凄冷的花卉,令人黯然神伤。

有一天下午,我们为一位牺牲在边境线上的战友赶制花圈。因为第二天就要下葬,一直干到凌晨三点。倦意袭来,绑花时钢丝不停地扎手,有鲜血像红豆似的渗出。马上就要完工时,桌上的电话铃猛然响了。我揉着眼睛问,什么事啊?

对方低沉着嗓音说,刚才夜间紧急集合时,一个战士翻身跃起,突然倒在地上死去了。请你们再赶制一副花圈。

那一瞬,我痛彻骨髓。那个不认识的男孩啊!当我们开始制那副花圈的时候,你还活着。当我们制完那副花圈的时候,就要为你制花圈了。

那一夜,女兵们彻夜无眠。当雪山上的朝阳莅临军营,大卡车把我们的产品运至墓地。

摄影干事们很忙。他们用最好的角度把墓前的花圈照下来,寄往内地的某处小村。那些牺牲了的士兵的父母,永远无法到达高原。他们会在无数个月夜,看着相片上的一丘黄土和伟岸辉煌的花圈,潸然泪下。

远处的半山坡上,有一排独立的小房子。平日总是锁着大门,大锁锈迹斑斑,叫人怀疑能否打得开。人们走过的时候,总是绕得远远的,仿佛那里潜伏着瘟疫或猛兽。

那是医院的太平间。

真想不通,汉语里为什么把和死亡有关的事,都叫作“太平”。比如,轮船上救生的太平斧,剧场里供大家逃难的太平门……好像一叫太平,再危急的事也可以化险为夷。

但人一死,的的确确是太平了。不太平的,是活着的人。

太平间躺着病死的人,基本上是独往独来。高原地广人稀,死亡的事虽然经常发生,因为总的基数小,出现的频率就不很高。一般死了人,都由值班的医生、护士负责给死人更衣。要是轮到女兵上班,男卫生员们就会说,还是我们来吧,省得你们做噩梦。

一天,边境线上发生了激烈的战事,伤亡很大。医生们都在抢救伤员,活着的毕竟比牺牲了的更重要。但尸体从前线拉回,卧在太平间,久久地不处理,也于情理不容。

领导找到我说,给女兵一个艰巨的任务。

我说,您说吧。

领导说,有一个年轻的班长,战死疆场。人手实在不够,要由你们给他更换尸衣,明晨下葬。

我说,还有谁参加?

领导说,还有政治部的一名干事,负责登记烈士的遗物等事宜。他以前处理过阵亡将士的事,有经验,你们听他的。但他身体不好,动嘴不动手,你们要多请示,多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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