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如空气,人的肺所需要的,是凛冽的清新的山谷森林之风,而绝不是被汽车吞吐了千百次的工业废气。人们聚集在城市里,在空气中混淆进数不清的杂质,然后摇摇头说,这样的地方太不利于健康了。于是开着汽车,满世界找青山绿水的地方,心安理得地住下来,把新的污染带到那里。
人体本来应该简洁明确地表白自己的内心,这样会避免多少误会,节约多少人生,增进多少了解,加快多少速度啊!但是,不。人们变得虚伪客套、声东击西、云山雾罩,并尊称这些技术技巧为礼仪和外交,让世界变得遮遮盖盖、诡谲莫测。于是,无数人在这面无法超越的黑斗篷前终生猜谜,并以此形成许多新的职业和窥探的癖好。
也许我们可以对自己精神和物质生活中所需物品的庞大分子分母,来一个约分。本着单纯和必需的原则,把太繁多的精简,把太复杂的摈弃。必需的东西越少,我们的脚步就越轻捷。佛家有一句话,叫“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不妨借用来,少需要物者少烦恼。因为必需少,所以受限轻,人就获得了更快的行走、更高的飞翔。
单纯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容易,因为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杂质,无时无刻不在腐蚀着单纯。人们往往以为单纯只存在于童真,如果你在晚年还保有单纯,如果不是太傻,就是天赐的一种好运气,保佑你未曾遭遇污浊侵袭,所以依旧清澈。其实,最有力量的单纯,是历练过复杂之后的九九归一。以不变应万变,自身有过滤化解和中和澄清的功能。任你血雨腥风,我自静若处子,心永远清清的,呼吸永远轻轻的……
古代人常常专注于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日常生活天然地具备了提供精彩意义的能力。人们的生活是如此接近土地,每个人都毫不怀疑自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他们耕地,播种,收获,烹调,生养小孩子,然后生病和死亡,最后回归泥土。他们很自然地展望未来,觉得未来是如此清晰,那就是——吃饱饭,子子孙孙地繁衍,实现一轮又一轮的更迭,如同能够每日每年看到的大自然的循环。他们对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这类庞然大物有强烈的归属感,他们深深明白自己是家庭和族群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对以上这种基本存在,从来不曾有过问号。
是啊,有谁能对一个埋头苦干的农夫字斟句酌地问,你这样辛苦是为了什么呢?他一定头也不抬地继续干活,对他来说,家里的妻儿老小和他自己的口粮,就在这劳作中生发着,这难道还用得着问吗?
可是,今天,这些意义消失了。都市化、工业化,让生活中少了和大自然血肉相依的关联。我们看不到星空,我们每个人几乎都脱离了世界的基本生命链。你焊接电脑上的一块线路板,你在股票市场卖出买进,可这和意义有什么关联呢?
我们有太多的时间提出更多的问题,我们必须面对自由的无情拷问,可是我们失去了参照物。
工作不再提供意义,一点儿创造力也没有,生养小孩也没有了意义。世界人口爆炸,也许不生养更有意义。
生命的意义是非常重要的心理架构,与每个人都有非常重要的关系。伟大的心理学家荣格说,我的病人大约有三分之一并不是罹患了任何临床可以定义的疾病,而只是因为生命没有意义,没有目标。
这个问题到了心理学家法兰克那里,有了升级版。他说,最少有百分之五十的来访者有这种问题——觉得生命没有意义。
萨特说过,人是一种徒劳无益的热情。我们的诞生毫无意义,死亡也没有意义。但萨特这样说完之后,在他自己的小说中又明确地肯定了意义的追求,包括在世界上寻找一个家、同志之谊、行动、自由、反对压迫、服务他人、启蒙、自我实现和参与。
在现在的情况下,为生命找到意义,就成了非常紧迫的任务。每个人要有一个自我的意义系统,包括行为准则:勇敢、高傲的反抗、友好的团结、爱、尘世的圣洁等。
很久以来,面对苍凉的荒漠、迷茫的雪原、无法逾越的高山、浩渺无垠的大海,心胸就被一种异样的激情壅塞,骨髓凝固得像钢灰色的轨道,敲之当当作响,血液打着漩涡呼啸而过,在耳畔留下强烈的回音,牙齿因为发自内心的轻微寒意,难以抑制地颤抖,眼睛因为遥远的地方,不知不觉中渗出泪水……
当我十六岁第一次踏上藏北高原雪域,这种在大城市从未感受的体验从天而降,它像兀鹰无与伦比的巨翅,攫取了我的意志,我被它君临一切的覆盖所震惊,它同我以前在文明社会中所有的感受相隔膜,使我难以命名它的实质,更无法同别人交流我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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