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金字塔的第几层(34)

2025-10-10 评论

我常常将我的主人公置于急遽的矛盾变幻之中。换一句话说,就是把人物逼近某种绝境,使他面临选择的两难困惑。其实我们每个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都会遭遇无数次选择。人们选择的标准一般是遵循道德习惯与法律的准则,但有的时候,情势像张开的剪刀刈割着神经,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眼前的窘境。在这种犹疑彷徨中,时代的风貌与人的性格就凸现出来。人们迟疑的最大顾虑是害怕选择错了的后果,所以说到底,还是内在的恐惧最使人悲哀。假如人能够战胜自身的恐惧,做出合乎历史、顺乎人性的抉择,我以为他就达到了崇高。日新月异的时代,为我们提供了层出不穷的“选择”场地,这是我们这一代作家的幸运。

我常常在作品里写到死亡。这不单是因为我做过多年医生,面对死亡简直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而且因为崇高这块燧石在死亡之锤的击打下,易于迸溅灿烂的火花。死亡使一切结束,它不允许反悔。无论选择是正确还是谬误,死亡都强化了它的力量。尤其是死亡之前,大奸大恶,大美大善,大彻大悟,大悲大喜,都有极淋漓的宣泄,成为人生最后的定格。中国有句古话,叫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是说人临死前爱说真话,死亡是对人的大考验。要是死到临头还不说真话,那这人也极有性格,挖掘他的心理,也是文学难得的材料。

我常常满腔热情地注视着生活,探寻我不懂的事物,对世界充满好奇。我并不拒绝描写生活中的黑暗与冷酷,只是我不认为它有资格成为主导。生活本身是善恶不分的,但文学家是有善恶的,胸膛里该跳动温暖的良心。在文学术语里,它被优雅地称为“审美”。现如今有了一个“审丑”的词,丑可以“审”(审问的审),却不可赞扬。

当年我好不容易爬上那座冰山,在感觉崇高的同时,极目远眺,看到无数耸立的高峰,那是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喀喇昆仑山交界的地方。凝视远方,崇高给予我们勇气,也使我们更感觉自身的微不足道。

因为山是没有穷尽的。

眉毛对人并不是非常重要的。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人如果没有了眉毛,最大的变化只是可笑。脸上的其他器官,倘若没有了,后果都比这个损失严重得多。比如没有了眼睛,我说的不是瞎了,是干脆被取消了,那人脸的上半部变得没有缝隙,那就不是可笑能囊括的事,而是很可怕的灾难了。要是一个人没有鼻子,几乎近于不可思议,脸上没有了制高点,变得像面饼一样平整,多无聊呆板啊。要是没了嘴,脸的下半部就没有运动和开合,死板僵硬,人的众多表情也就没有了实施的场地,对于人类的损失,肯定是灾难性的。流传的相声里,有理发师捉弄顾客,问:“你要不要眉毛啊?”顾客如果说要,他就把眉毛剃下来,交到顾客手里。如果顾客说不要呢,他也把顾客的眉毛剃下来,交到顾客手里。反正这双可怜的眉毛在存心不良的理发师傅手下,是难逃被剃光的下场了。但是,理发师傅再捣蛋,也只敢在眉毛上做文章,他就不能问顾客“你要不要鼻子啊?”按照他的句式,再机灵的顾客也是难逃鼻子被割下的厄运。但是,他不问。不是因为这个圈套不完美,而是因为即使顾客被套住了,他也无法操作。同理,脸上的眼睛和嘴巴都不能这样处置。可见,只有眉毛是面子上无足轻重的设备了。

但是,也不。比如我们形容一个人快乐,总要说他眉飞色舞,说一个男子英武,总要说他剑眉高挑,说一个女子俊俏,总要说她蛾眉入鬓,说到待遇的不平等,总也忘不了“眉高眼低”这个词,还有“柳眉倒竖”“眉开眼笑”“眉目传情”“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哈,你看,几乎在人的喜怒哀乐里,都少不了眉毛的份儿。可见,这个平日只是替眼睛抵挡汗水和风沙的眉毛,在人的情感词典里还真是占有不可忽视的位置呢。

我认识一位女子,相貌、身材、肤色连牙齿,哪里长得都美丽。但她对我说,对自己的长相很自卑。我不由得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将她打量了个遍,就差没变成一台超声波仪器,将她的内脏也扫描一番。然后很失望地对她说,对不起啦,我实在找不到你有哪处不够标准,还请明示于我。她一脸沮丧地对我说,这么明显的毛病你都看不出,你在说假话。你一定是怕我难受,故意装傻,不肯点破。好吧,我就告诉你,你看我的眉毛!

我这才凝神注意她的眉毛。很粗、很黑、很长,好似两支炭箭,从鼻根耸向发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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