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金字塔的第几层(56)

2025-10-10 评论

不知何时,副教授已泪流满面。

我把纸巾盒推给他。他把一沓纸巾铺在脸上,纸巾立刻就湿透了。

许久,我说,其实你是在用金钱完成自己的一个愿望。

副教授说,是。

我说,你完成了吗?

副教授说,没有。当我这样做了之后,得到了暂时的满足。但曲终人散之后,是更深的孤独。我期冀下一次的欢聚,但也深深知道,之后就是更深刻的寂寞。我好像进入了一个怪圈。如果不请人吃饭,我很难受。如果请人吃了饭,我更难受。

我说,看来请人吃饭这件事并不是救赎你的好方法。且不论你是否有足够的财力支撑这种宾客大宴,也不论人家是不是都会来捧场,起码你没有从这种方式之中获得解脱。

副教授说,正是这样。

我说,如果你有一天再去祭奠你的父母,请在他们的墓前,表达像我这样的普通中国人对他们的怀念和对他们所做的牺牲的敬意。

副教授点点头说,他们为了祖国的强盛,贡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说,不仅仅是这样。包括你——他们的孩子,直到今天所承受的这种痛苦,也是他们所做出的牺牲。那个时代的人,忽略了对儿女的亲情,让你在一个很少有爱意流露的空间里长大。直到今天,你还在追索这种温暖的家庭氛围。我想,这既有那个时代的必然,也有你父母对你的忽略。这一切,都无法改变。如果你还心存怨怼,你可以到父母的墓前诉说,我相信他们愿意用一切来弥补对你的爱,只是这已不能用通常的方式让你感知。然后,我建议你把这一切都告知你的未婚妻,让她更深入地了解你。这不是你的失控,而是有更深在的心结。当这一切都完成之后,我觉得你还可以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那一批常常聚餐的朋友,我相信他们也愿意和你一起分担改变。至于具体的请客频率,你也不必一下子对自己要求太高,可以循序渐进。你给自己定一个计划,一点点地减少用于会餐的费用。你看如何?

副教授很认真地想了很久,说,我看可行。

大约半年以后,我接到了副教授的电话,说,我请你吃饭。

我说,谢谢你。谁付费啊?

副教授说,当然是我。

我说,我不去吃。

副教授说,这一顿饭,你一定要吃。这是我的婚礼。

我说,恭喜你们。只是,心理医生不能和来访者有宴请这类的私下关系。我只能在远处祝福你们。

副教授说,我已经提前完成了压缩请客开支的计划,现在基本正常了。

我说,从你结婚这件事中,我猜你已皆大欢喜。

过了几天,我收到了一包速递来的喜糖。没有喜帖,也没有名字,但我知道它们来自哪里。

有成千上万的男人,可以成为我们的丈夫。

这句话,从一位当律师的女友嘴中一字一顿地吐出时,坐在对面的我,几乎从椅子滑到地上。

别那么大惊小怪的,这话也可以反过来对男人说,有成千上万的女人,可以成为你们的妻子。你知道我不是指人尽可夫的意思,教养和职业,都使我不会说出这类傻话,我是针对文学家常常在作品中鼓吹的那种“唯一”,才这样标新立异。女友侃侃而谈。

没有唯一,唯一是骗人的,你往周围看看,什么是唯一?太阳吗?宇宙有无数个太阳,比它大的、比它亮的,恒河沙数。钻石吗?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飞到一颗由钻石组成的星球,连旱冰场都是用钻石铺成的。那种清澈透明的石块,原子结构很简单,更容易复制了。指纹吗?指纹也有相同的,虽说从理论上讲,几十亿上百亿人当中才有这种可能性,好在我们找丈夫不是找罪犯,不必如此精确。世上的很多事情,过度精确,必然有害,伴侣基本是一个模糊的数学问题,该马虎的时候一定要马虎。

有一句名言很害人,叫作“每一片绿叶都不相同”。我相信在科学家的电子显微镜下,叶子间会有大区别,楚河汉界,但在一般人眼中,它们的确很相似,非要把基本相同的事物看得不相同,是神经过敏故弄玄虚。在森林里,如果带上显微镜片,去看高大的乔木,除了满眼惨绿,头晕目眩,无法掌握树林的全貌,只得无功而返,也许还会迷失方向,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

婚姻是一般人的普通问题,不要人为地把它搞复杂。合适做你丈夫的人,绝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异数,就像我们是早已存在的普通人,那些普通的男人,也已安稳地在地球上生活很多年了。我们不单单是一个人,更是一种类型,就像喜欢吃饺子的人,多半也热爱包子和馅儿饼。大豆和蓖麻天生和平共处,玫瑰和百合种在一处,每处都花朵繁茂,枝叶青翠。但甘蓝和芹菜相克,彼此势不两立,丁香和水仙更是水火不相容,郁金香干脆会置勿忘草于死地……如果你是玫瑰,只要清醒地、坚定地寻找到百合种属中的一朵,你就基本获得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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