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血之爱则要奇诡神秘得多。你我原本河海隔绝,天各一方,在某一个瞬间突然结为一体,从此生死相依,难道不是人世间最司空见惯又最不可思议的偶然吗?无数神鬼莫测的巧合混杂其中,爱与恨泥沙俱下,无以澄清。激情在其中孕育,伟大与卑微交织错落。精神与人格,在血之外的湖泊中遨游,搅起滔天雪浪,演出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爱恋的光谱,比最复杂的银河外星系轨道还难以预料。
血缘之爱使我们感知人间最初的温暖与光明,督我们成长,教我们成人。它是孤独人生与大千世界的脐带,攀缘它,我们一步步长大,最终挣脱它的羁绊,投入非血之爱,然后我们又回归,开始血缘之爱新的轮回。
血缘之爱是水天一色的淳厚绵长,非血之爱更多一见钟情的碰撞和百转千回的激荡。
血缘之爱有红色缆绳指引,有惊无险,经历误会挫折,多能化险为夷,曲径通幽。非血之爱全凭暗中摸索,更须心灵与胆魄相照,在苍茫荒原中,辟出人生携手共进的小径。非血之爱,使每个人思考与成长,比之循规蹈矩的血缘,更考验一个人的心智。
爱一个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是一种本能、一种幸福、一种责任、一种对天地造化的缠绵呼应。
爱一个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是一种需要、一种渴望、一种智慧、一种对美与永恒的无倦追索。
我们的一生,屡屡在血与非血的爱中沐浴,因此成长。
学医时,教授拿一根柳枝进教室。嫩绿的枝条上,萌着鹅黄的叶,好似凤眼初醒的样子。严谨的先生啪地折断了柳枝,断茬儿锐利,只留青皮褴褛地连缀着,溅出一堂苦苦的气息。教授说,今天我们讲人体的“柳枝骨折”。说的是此刻骨虽断,却还和整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医生的职责,就是把断骨接起来,需要格外的冷静、格外的耐心……
多年后,偶到大兴安岭。苍茫林海中,老猎人告诉我,如果迷了路,就去找柳树。
我问,为什么?他说,春天柳树最先绿,秋天它最后黄。有柳树的地方必有活水,水往山外流,你跟着它,就会找到家。
一位女友向我哭诉她的不幸,说,家该纯洁,家该祥和。眼前这一切都濒临崩塌,她想快刀斩乱麻,可孩子还小……
我知她家并非恩断义绝,就讲起了柳枝骨折。植物都可凭着生命的本能愈合惨痛的伤口,我们也可更顽强更细致地尝试修补破损的家。
女友迟疑地说,现代的东西,不破都要扔,连筷子都变成一次性的……何况当初海誓山盟、如今千疮百孔的家!
我说,家是活的,会得病也会康复。既然高超的仪器会失灵,凌空的火箭会爆炸,精密的计算机会染病毒,蔚蓝的天空会发生厄尔尼诺,婚姻当然也可骨折。
一对男女走入婚姻的时候,就是共同种下了一棵柳树,期待绿荫如盖。他们携手造了一件独一无二的产品——他们的家,需承诺为其保修,期限是整整一生。
柳树生虫。当家遭遇危机的时候,修补是比丢弃更烦琐艰巨的工程。有多少痛苦中的人嫌烦了,索性扔下断了的柳枝,另筑新巢。这当然也是一种选择,如同伤臂截肢。但如果这家中还有孩子,那就如同缕缕连缀的青色柳丝,还须三思而后行!
女友听了,半信半疑道,缝缝补补修复的家还能牢靠吗?
我说,当年的课堂上,我们也曾问过教授,柳枝骨折长好后,当再次遭受重大压力和撞击的时候,会不会在原位裂开,鲜血横流?
教授微笑着回答,樵夫上山砍柴,都知道斧刃最难劈入的树瘤,恰是当年树木折断后愈合的地方。
好日子和坏日子,是有一定比例的。就是说,你的一生,不可能都是好日子——天天蜜里调油,也不可能都是坏日子——每时每刻黄连拌苦胆。必是好日子坏日子交叉着来,如同一块花格子布。如果算下来,你的好日子多,就如同布面上的红黄色多,亮堂鲜艳。如果你的坏日子多,那就是黑灰色多,阴云密布。
什么是好坏日子的分水岭、试金石呢?钱吗?好像不是。有钱的人不一定承认他过的是好日子。钱少的人或者没钱的人,也不一定感觉他过的是坏日子。健康吗?好像也不是。无痛无灾的人不一定觉得他过的是好日子,罹病残疾的人也不一定承认他过的是坏日子。美丽和能力吗?似乎更不像了。看看周围,有多少漂亮能干的男人女人,锁着眉,苦着脸,抱怨着岁月的难熬啊……说了若干标准,都不是。那么,什么是好日子和坏日子的界限呢?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