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进了炮仗市,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库的味道。红的二踢脚,绿的震天雷,一串串红辣椒似的挂鞭,看着就让你耳边鼓起枪战般的激烈音响。那金箍棒一样粗的“小钢炮”,长长的炮捻儿温顺地垂在一侧,好像一个穿红袄的嘎小子笑嘻嘻地看着你,你不由自主地绕着它走。走得远了,你又忍不住回过头去再看它两眼……
菜市有些萧条。绿色的菜叶被冷风飕得泛出褐黄,或翠得可疑,反射出晶莹的闪光——那是被冻透了。你叹了口气往前来,菜老板说:“真有心买吗?筐里有好的呀,摆在外面的是样品,原装的水灵着呢!”说着从捂着棉絮的箱里掏出一个西红柿,电光石火地朝你一闪,又掖了回去。
那半个西红柿的笑脸,灿烂无比。
你买了菜,又慢慢地向前走。来到了一处较为宽敞的场地。空地上摆了几张桌子,红纸铺台,几位先生挥毫泼墨,正在写对联。四周聚着拿钱求字的人们,人头攒动,却很安静。
这该叫个什么“市”呢?书法市吗?你好奇地站住了。
你发现了她,一个小小的女孩,提着几乎和她胳膊一般长的毛笔,也在为人写字。你不禁为她发愁,这么小的人,就算字写得好,能编出主顾满意的吉祥话吗?
看了一会儿。你笑了。担心真是多余的,她只写一个字——一个大大的酣畅淋漓的“福”字。
按说她的字写得并不是很好,但求她写字的人很多。她有一绝,笔下的“福”字竟是倒着写的。
“福”倒了——“福”到了!这是中国农民世世代代的愿望啊!
她面前有一沓裁好的红纸斗方。两个小瓶,一个装着金粉,一个装着银粉。还有一个巨型砚台,半截墨块。真是个孩子啊,桌上还散乱地扔着几片侧柏叶,一片晶晶烁烁的天然云母。
有主顾来了,她就很老到地问:“您是要金福还是银福还是墨福?”
主顾问了价码,做了选择,她就按要求施工。要金银福字的,她就把金银粉用调料稀释了,然后笔走龙蛇,一个倒“福”字一笔呵成,博得一片喝彩。
有的主顾掂量了半天说:“我还是要个墨福吧,便宜。”
小姑娘就不再说话,用嘴哈哈砚台里稀薄的冰晶,开始磨墨,还不时地把柏叶和云母丢进去,弄得砚池里泥泞不堪。
墨福写好了,等到收钱的时候,主顾说:“少要点儿吧。你的墨是自己磨的,你看那边,用的是‘一得阁’的香墨汁。”
小姑娘揉着红彤彤的手指说:“我的墨汁里加了树叶,您闻闻是不是有松树味?还加了云母,在太阳底下,福字里能透出金星呢!”
主顾就把红斗方对着太阳看,周围的人也凑上去。墨字在太阳下显出苍翠的金属色泽,主顾就按数放下钱。
一位老奶奶走过来说:“闺女,给我写个……小点儿的……”
女孩指着纸说:“奶奶,纸都是在家就裁好了的,没小的啊。”
老人扁着嘴说:“我就不信你那纸就没个边边角角碎料?做衣服的还有个布头贱卖呢!闺女,再找找吧……”
围着的人说话了:“过年贴福字,有钱就贴,没钱就拉倒。这个福字可没有打折的啊!”
在人们的哄笑声中,老奶奶悄悄地离去。她低着白发苍苍的头说:“我只要一个小小的福……”
女孩默不作声,挥毫饱蘸金粉,龙飞凤舞写下一个金色的倒“福”字,追上老奶奶,说:“我送您一个大大的‘福’……”
你站在北方晴朗而寒冷的天穹下,看着老人双手捧着金色的福字,消失在茫茫的人群中。
又有清新的松柏气味飘荡在你身后,写“福”字的女孩正在撕云母,传来极轻微的破碎声。
记得那是“浩劫”刚起的日子,乡下的一位远亲给我家来信,说他的妻子产后得了重病,无钱医治,希望我父母能给予接济。信的末尾写了一句,说那新生的女儿长得很像我。以后,他们不时地写信来要钱,有时是缺粮,有时是缺衣。对于这些要求,父母多半满足,但也有不给的时候,说穷亲戚是无底洞,填不满的坑。
后来我当了兵,第一次领到可供我自由支配的津贴费,不由得想起在遥远的乡下那个很像我的小女孩,就给她家寄了五元钱,要她父母给照张相,看看她究竟是什么样子。
当我几乎将这事忘记了的时候,才收到一张一寸大小、模糊不清的照片。上面的小姑娘面黄肌瘦,根本就不像我。她父母说,钱被挪去买粮度荒,这是攒了几个鸡蛋卖些钱,才照下的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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