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力量(58)

2025-10-10 评论

我对面前的龅牙女士刮目相看,她把一种陌生而充满活力的关于女人的观念,像那盏美味的水鱼汤一样,灌进了我的胃。

我们沉默着,沉默不是金,是一种思考。

她突然微笑着说:“你猜,我现在想什么?”

我说:“在想一个庞大的计划吧?”

她说:“不是啊。我在想,明天我再见到那些新来的女孩子,要对她们交代一件事情,那两天讲课时,忘记了。”

我说:“什么事这么重要呢?”

她说:“我还要告诫她们,只要当一天经纪人,腿上就永远不能穿四股丝袜,而要穿连裤袜。”

我说:“一双袜子还有这么多讲究吗?”

她说:“当然啦,一个在同老板讨论大投资的女经纪人,如果突然感到她丝袜的松紧带要掉,她就会惊恐万分,会把大事耽误了。”

我的目光已经注意不到她龅牙齿的缺憾,只觉得她的脸上自有一种和谐。

只见她潇洒地一挥手,说:“小姐,埋单!”

我喜欢爱花的女性,花是我们日常能随手得到的最美好景色。从昂贵的玫瑰到卑微的野菊。花不论出处、朵不分大小,只要生机勃勃地开放着,就是令人心怡的美丽。不喜欢花的女性,她的心多半已化为寸草不生的黑戈壁。

我喜欢眼神乐于直视他人的女性。她会眼帘低垂余光袅袅,也会怒目相向、入木三分,更多的时间,她是平和安静甚至是悠然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犹如笼罩风云的星空。看人躲躲闪闪,目光如蚂蚱般跳动的女性,我总疑心她受过太多的侵害。这或许不是她的错,但她已丢了安然向人的能力。

我喜欢到了时候就恋爱、到了时候就生子的女人,恰似一株按照节气拔苗分蘖结粒的麦子。我能理解一切的晚恋晚育和独身,可我总顽固地认为逆时辰而动,需储存偌大的勇气,才能上路。如果是平凡的女子,还是要珍爱上苍赋予的天然节律,徐步向前。

我喜欢会做饭的女人,这是从远古传下来的手艺。博物馆描述猿人生活的图画,都绘着腰间绑着兽皮的女人,低垂着乳房,拨弄篝火,准备食物。可见,烹饪对于女子,先于时装和一切其他行业。汤不一定鲜美,却要热。饼不一定酥软,却要圆。无论从爱自己还是爱他人的角度想,“食”都是一件大事。一个不爱做饭的女人,像风干的葡萄干,可能更甜,却失了珠圆玉润的本相。

我喜欢爱读书的女人。书不是胭脂,却会使女人心颜常驻。书不是棍棒,却会使女人铿锵有力。书不是羽毛,却会使女人飞翔,书不是万能的,却会使女人千变万化。不读书的女人,无论她怎样冰雪聪明,只有一世才情,可书中收藏着百代精华。

我喜欢深存感恩之心又独自远行的女人。知道谢父母,却不盲从。知道谢天地,却不畏惧。知道谢自己,却不自恋。知道谢朋友,却不依赖。知道谢每一粒种子、每一缕清风,也知道要早起播种和御风而行。

女人与水,是永不干燥的话题。在我的祖籍山东,有一古老的习俗。哪家的女人死了,在殡葬发送的队伍中,一定要扎头肚子大大的纸水牛,伴着女人的灵柩行走。它的功用在于陪女人灵魂上西天的途中,帮她喝水。

风俗说,哪个女人死了,她一生用过的水都将汇集一处,化作条条大河,波涛翻卷而来,横在女人通往来世的路上,阻她的脚步。

假如那女人一辈子耗水不多,就轻轻松松地蹚过河,上岸继续西行。但女人好似天生与水有仇,淘汰漂洗,一生中泼洒了无穷无尽的水。平日细水长流地不在乎,死后一算总账,啊呀呀,不得了,水从每个湿淋淋的日历缝隙滴出,汪洋恣肆。好在活人总是有办法的,用纸扎出水牛,助女人喝水,直喝得水落石出了,女人才涉江款款赶路。如果那是一个生前特别爱洁净、特别能祸害水的女人,浊浪排空,十万火急,她的亲人就得加倍经营出一群甚至几群纸牛,头头腹大如鼓,排在阵前,代人受过。

初次听到这风俗,我先是感叹先民对水的尊崇与敬畏。故乡毗邻大海,降雨充沛,并不缺水,但农人依旧把水看得这般崇高,不但生时宝贵,死后也延续着掺杂惧怕的珍爱。

其次,便是惊讶在水的定量消费上,性别差异竟如此显著。特地考查一番,那里的男人纵使活时从事再挥霍水的职业——比如屠户(窃以为那是一个需要很多水才能洗清血迹的行当),死后送葬也并无须特扎纸水牛陪伴。只要一夫当关,足可抵挡滔滔水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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