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力量(83)

2025-10-10 评论

“所以,我们专为乳腺癌病人办的刊物的名称就叫作——《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

我轻轻地重复着这个名称。乍一听,有点儿不以为然,觉得不像个刊物的名称,不够有力,透着无奈。但设身处地一想,假如我得知自己患了乳腺癌(我猜大多数人一定是从检验报告中得知的那一瞬,恐怖而震惊),面对苍穹,发出无望的呻吟和愤怒的控诉,极有可能就是这句凄冷的话——为什么是我?!

我说:“你们这个刊物的名称起得好。这使那些不幸的妇女,听到了一声好像发自她们内心的呼唤。”

吉妮赖瑞说:“是啊。孤独感是癌症病人非常普遍的情绪。现代人本来就很孤独,你若得了癌症,更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觉得别人都难以理解你。特别是女性,那一刻的绝望和忧郁,可能比癌症本身对人的摧残更甚。我们首先要帮助病人收集有关的资料,让她尽快地得到良好的治疗。当然,我们也会推荐她们多走访几家医院,多看几位医生,听听各方面的意见。如诊断无误,就及早手术。在疾病的早期,信息的收集、沟通和比较是非常重要的。我们的工作主要集中在这方面。病人一旦进入手术室,我们就转入下一个步骤。也就是说,当患病的妇女乳房被切掉的那一刻,我们的志愿者就已经等在手术室的门外了。”

“患病的妇女从麻醉中醒来,都会特别关注自己乳房的情况。这时,我们组织的受过专门训练的护士,就要为她们开始服务。待到病人们的身体渐渐康复,下一步的心理和精神支持就变得更加重要了。”

“我们的癌症看护中心是一个有着56年历史的机构,和各个医院都有很密切的联系,可以及时得到很多情况。我们还在报上发表‘征友启事’,建立起乳腺癌病人的小组。从我们的经验看,小组的分类越细致越好。乳腺癌本身就有各种分期,早期、中期、晚期……各期病人所遇到的具体困难和对生命的威胁以及其他相关问题,每个人考虑的轻重缓急是不一样的。还有年龄的区别,一个20多岁的白领女性和一个70多岁的贫民老人,忧虑的问题显然也是不相同的。所以,经过广泛的征集,我们建立起各式各样的乳腺癌康复小组。比如新发的还是复发的,比如是有孩子的母亲还是独身女性,比如是离异的还是未婚的,比如乳房修复是成功还是不很成功的,比如有乳腺癌家族史还是没有这种历史的,比如同是非洲裔还是亚洲裔……”

“特别是在长期存活的乳腺癌病人当中,遇到的问题就更是常人所不曾遇到的。比如未婚还是离异的乳腺癌病人,是否再次结婚?何时交友较为适宜?再婚的风险性如何?怎样与男性约会?在交往的哪一个阶段,告知男友自己的乳腺癌病况……”

这一番介绍,直听得我瞠目结舌。以我当过医生的经历,想象这些都不是很困难的事情,但最关键的是——我从来也不曾考虑过这些问题。我相信自己在医生当中绝非最不负责任的,但我们当医生的,即使是一个好医生吧,也只是局限在把病人病变的乳房切下来,没有术后感染,我的责任就尽到了。病人出院了,我的责任也就终结了。至于这个病人以后的生活和生存状态,那只有靠她自己挣扎打斗了。有多少泪水在半夜曾湿透衾被?有多少海誓山盟的婚姻在手术刀切下之后也砰然而断?

身为女性,身为医生,我为自己的粗疏和冷漠而惭愧。我由衷地钦佩这家机构所做的工作。疾病本身并不是最可怕的,世界上没有一种原因,可以直接导致人的苦闷和绝望。可怕的是人群中的孤独,是那种被人抛弃的寂寞。癌症使人思索很多人生的大问题,它可怕的外表之下,是一个坚硬的哲学命题。你潇潇洒洒随意处置,曾以为是无限长的生命,突然被人明确地标出了一个终点。那终点的绳索横亘在那里,阴影的紧迫已经毫不留情地投射过来。人与人的关系,在这天崩地裂的时候,像被闪电照亮,变得轮廓清晰、对比分明。灾难是一种神奇的显影剂,把以往隐藏起来的凸显出来,模糊的尖锐起来,朦胧的变得锋利,古旧的娇艳起来。在这种大变故的时候,人是孤单的,人是渺小的,人是脆弱的。

中国有句古话,叫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又说“同病相怜”。我觉得癌症康复中心小组的精髓,就体现在了这一点。在茫茫人海中,把相同的人挖掘出来,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也许你正躲在暗处哭泣,但走进一间明亮的房间,你看到100个和你同样的人,同样的病症,同样的经历,同样的苦恼,然而她们正在微笑。这本身就具有多么大的喜剧意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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