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见陈吾是在张小刚的涮肉馆,去年,还是这帮人,他们一帮老同学加我们院一帮老孩子。他来得晚一点,听说他刚动了心脏手术,看不出来,还是满面笑容,灌酒,说个不停。这时我哥刚死,梁左也刚死,话虽有趣,笑不太动。
王燕打电话说陈吾猝死于深圳,我觉得2001年这年太凶了。追悼会我没去,因为我刚办了件损事,在“宜家”停车场撞了辆车,跑了,车号被群众举报,事主大怒,到交通队查到这辆车,当天上午要我去解决问题。这是个理由,更重要的是我心里也不想去,不想去八宝山遗体告别室,我不迷信,但那地方让人窝心。在此特表歉意。
对于死者,我不知说什么。说人的一生太短了,说我们会怀念你们,说祝你们在天堂安息,都让人说过了。想想这一切挺没意思。以前朋友的消息是谁结婚了,谁又生了,现在是谁又离了,谁又死了,也不知下一个该谁了。都死光了,这些回忆存往何处?
我有个半熟脸的朋友的父亲是“文革”前的著名话剧演员,后来还当过剧院副院长一类的文艺官儿,入过政协什么的,没害过人,没乱搞过男女关系,家庭和睦,教子有方,算得上德高望重,为一方俗人称颂。退休后老头就在家里终日闲坐,也不画竹子也不打麻将,我偶去他家,看老头就是一尊佛,一小时前什么样,一小时后依然什么样,笑眯眯的,盘在椅上,一副对生活再无所求的恬淡。只有一次,听老头口吐真言。那是老头生日,几十大寿我也忘了,原剧院来了一帮好事者,张罗着给老头挂对联,就是那副见艺人就劈头盖脸愣送的大俗联:“认认真真演戏,清清白白做人。”挺遭改的两行毛笔字,几个小戏子带着身段儿往老头家白墙上挂,一个领导模样的家伙还在旁边奉承:“这是您老一生的真实写照。”这时一个小戏子大惊小怪地叫,假装懂:“对联是挂好了,横批是什么呀?”老头脱口而出:“度日如年。”当场众大笑,觉得老头幽默。
又过了几年,老头的老伴死了,老头的女儿叫老头跟她一起过,老头不去。老头的儿子动员老头找一后老伴,说:“我们都特开明,没什么想不开的,哪怕您找一小保姆呢。”他这儿子是一花花公子,认识的女的多,当然他不能把他自己的蜜发给他爸,但一见四十岁朝上,六十岁往下,身体倍儿棒的中老年妇女就往家带。开始我们还不明白,惊问:“你怎么改老少咸宜?”这孙子既得意又神秘地说:“我这是为我爸。”
老头人好,在剧院周围那几座楼里也是有名的,除了他儿子接长不短往他那儿发人,街坊四邻大妈大婶也是川流不息,倒不都是送货上门,多数大妈有爱人,上岁数人也不像年轻人心里那么不干净,说一男一女往一块儿凑就是想身体的事儿,人家那是真诚的人与人的关系,“像春天一般温暖”,同志式的。大妈们去的时候都不空着手,不是一碗红烧肉就是四两饺子,回来也不空手,胳肢窝下卷着老头的脏衣服。老头儿子十分欣慰,还吹呢:“瞧我爸这人缘混的,老了老了有人管饭。不是吹的,我们家现在跟‘百盛’似的,一天到晚净是来逛的,老头比政治局委员还忙。没事时没事,一有事就知道了,咱这社会还是好人多呀。”言罢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我,不胜感慨系之的样子。
1992年春节前后,老头吃了一把安眠药。一个来送元宵的大妈敲门没人应,把一楼人都闹了起来,砸了几道门进去,把老头送医院叫醒了。
老头的儿子跟老头急了:“您这是为什么呀?”
老头受逼不过,不好意思地说:“太给大伙添麻烦了。”
老头儿子嚷:“您甭不知足!这么多人待见你。我,到您这岁数,还不定趴哪条阴沟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隔了仨月,老头对我说:“多烦哪!我这一辈子就想一个人待会儿,谁也不让。”
星期一
飞机在昆明下降是一截儿一截儿沉下去的,人坐在那儿像跳水,忽悠一下心蹦进嗓子眼儿忽悠一下心蹦进嗓子眼儿,脑子一阵阵空白。
这些年已经不爱坐飞机,每次坐,都觉得像被人放了一遍风筝,看空中小姐的眼光也越来越像看活烈士。想过一个坑人的死法,老了包一架飞机,把这辈子的朋友都请来,在空中让驾驶员跳伞,然后请朋友们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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