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分子(55)

2025-10-10 评论

回宾馆的路上天已经黑了,方力钧打进来一个电话,说他在昆明,我听说他在大理买了房子,在昆明还开了家酒吧,我们约好的酒店见。

回到酒店我收拾行李,带了两个星期的换洗衣服都没来及穿。箱子刚收拾好,方力钧就敲门,我们坐他朋友开的车又出去。

“上河会馆”坐了很多画画的朋友,聊了一气,又换到方力钧的酒吧坐着。

从下午开始我就一直在喝啤酒和葡萄酒,到方力钧酒吧改喝黑扎啤。喝了两扎后越喝越兴,最后酒劲儿完全退下去了,坐在那儿像喝水。方力钧说了很多云南的见闻,看得出来他热爱云南和这儿的姑娘。我说我这次是拧巴了,怎么也玩不好了,只能下次,自己再来。其实什么地方也好,一起玩的人最重要,人对了,就永不拧巴。

一会儿又来了三位大姐,坐着一起聊。到半夜,我说明儿一早要赶飞机,先告辞了。出门两位大哥正好也来了,我就顺便坐大哥的车回酒店。

路上一位大哥说你住在这个酒店是昆明人周末带姑娘去的酒店。

星期六

醒来看手机,夜里三点。怎么睡也睡不着了,心里是空的,像一所空房子。觉得一切都远,家、所有亲人都远,远得像在另一个星球上,心里难过,起来用宾馆的信纸和圆珠笔写字。宾馆的笔不出水,写出来的笔画断断续续。

写了两页,又上床睡觉,也睡不着,就干躺着。一会儿听到外面有动静,开门看是一服务员推着一辆早餐车从走廊经过。

又躺了会儿,听见林白的说话声,开门出来,他们去迪庆的出发了,我把李敬泽落在我房间的烟和遮阳帽给他,还有一副墨镜,他说不是他的,我问是谁的,大家都说不是自己的。

我们告别,说北京见,其实在北京也都不见面。

我和陈染七点出发去机场,阎连科也出来送我们。他一个人去武汉,十点的飞机。我们说最后走的人最凄凉。

送我们去机场的有旅游局的小张,一个很好的姑娘,云大英语系毕业的。一路上我净给她添麻烦,她都忍受了。他们处长也是一个很好的人,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对不起他们。在机场小张和我们留影,我一个劲向她道歉。

然后就挥手告别,然后就进安检,然后就上飞机,然后飞机就起飞了。

一个人没了,说什么也是多余的,记着也好,忘记也好,都是活人看重,逝者已经远去,再见面大概也早忘了这一世的事。

这一世梁左是个作家,写了很多字,大部分是让人高兴的,也留下了一些对人对事的看法,这些文字是厚道的,其中闪动着他的为人。关于他的作品最好让读者自己体味,无论如何那是他写给他们看的。在这里,我更想多谈一谈他这个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很多,现在一想他,还能看到他生前的模样,忧心忡忡急匆匆地低头走过来,抬起头时眼镜遮住了半个脸,十分疲惫的样子,欲言又止。

我和梁左是1992年认识的,通过梁天。宋丹丹要拍一个喜剧电影,找我写剧本,我心里没底,想拉上一个垫背的。这之前听过梁左写的相声,觉得好,我所不及,就找梁天要了他哥的电话,打过去相邀。

听这人的名字,以为一定是个张扬外向的瘦子,左嘛。见了面发现是个胖胖的好好先生,和梁天一样的小眼睛,隐在度数很深有放大效果的眼镜后面,见人便带三分笑,说起话来字斟句酌,很在乎对象的反应,个别咬字上有点大舌头。没话的时候很安静,眼睛看着地,似乎怕人注意,有些讪讪的。后来翻拣他从前的照片,看到这副表情很小时候就挂在他脸上,几乎每一张照片只要他在笑,眼睛就是朝下的,很不好意思的。仅从这表情看,这人似乎很害羞,很谨慎,对这个世界充满紧张,是个自闭的人。

后来成了朋友,接触多了,不太注意他的表情,也见过他喜不自禁高谈阔论和吃饱喝足的样子,还是觉得他是第一印象里给人的感觉。他爱热闹,见生人又拘谨,给他打电话出来吃饭,他老要问都有谁呀,听说不认识的人请,在座的还有不认识的,他就犹豫,犹豫再三说,我就不去了吧。这犹豫中有别人都在花天酒地自己在家单吃的不甘心,也有拒绝别人时赔的小心。

听说都是朋友,就欢天喜地答应,但还要反复来回摆架子:你们都想我,好好,那我就受累去一趟。到了地方又挑座位又挑菜,有时还挑服务员的礼,譬如小姐端着蹄髈上来,说“您的肉来了”,他就说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我的肉”呀,应该说“您要的肉来了”。后来大家成了习惯,请他吃饭先说这么一套:大家想您,没您不热闹,您就受累跑一趟。初次见面的人会觉得这人、我们这帮和他在一起的人都虚头巴脑的,次数多了,知道是个好玩,也跟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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