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分子(70)

2025-10-10 评论

张弛的文字和他字里行间带出的生活态度当然我是比较喜欢的,就是说看不出这个人讨厌什么,也看不出这个人追求什么——我觉得现在很多人是这样的,尽管还有很多人假装有追求,假装倍儿有信仰——当然也不能说让大家都毫无追求,但是那种追求已经到了羞于出口的程度,或者说已经没必要再说了,谁都知道活着是为什么,所以在小说中不必过分承载这种追问生命、追问意义的东西,这么伟大的东西似乎搁在小说里有点多余。

张弛的小说是我最近看过的最漫不经心的,狗子的小说中痛苦还比较多,当然我要说张弛毫无痛苦,他肯定也不承认,我说他不痛苦也不过是相对于那种所谓有意义的生活——其实现在我看不出来谁的生活比别人更有意义,就这一点上说,张弛也不见得就没意义,可以说他的痛苦掩藏得很好,很小心,用有些无耻的态度来回避痛苦。

我也不知道这种文字怎么会造成这么一种任意的态度,他可能就无意渲染任何东西。过去的古典小说,包括我自己的小说,涉及情感部分总是有意无意地渲染,用一些相对华丽的辞藻,夸大个人感受。而现在这种城市小说的写法中就有了一种朴素的态度,有些情节的描写,在古典小说中都是应该非常痛苦的地方,他们全没渲染。

北京这批新起的男作家的小说作者和上海那拨新起的女作家的小说作者态度差别还是挺明显的,上海的个别女生就特别爱夸大个人感受,以一种谄媚的态度追随时尚,甘做物质的奴隶,还挺美。这在北京是没法想象的,忒丢份。

说实在的,泡泡酒吧,睡几个看上去优秀的人,也没什么了不起。过过那种日子的人都知道,人在其中无聊的时候是大多的,是无趣的,这种生活,除非你恶意自我欣赏,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标榜的。张弛的态度相对正确——不幸过上这种放荡的生活,就别再吹了,其实也没什么可吹的——我倒不是指张弛他书里写的他和他的朋友这种生活是消极,他的小说中实际上回避了他们生活中一个很重的内容,这些人据我所知其实都在创作,不管搞文学还是搞什么。他们每天每年是有大部分时间在创作,而创作本身是没办法写的,所以写出来你会觉得这些人天天在混,在玩儿,这是这种小说在自我描述中很难避免的一种偏差,让人觉得他们一点正经没有,其实显然不是。

张弛的小说里有一股无赖劲儿,在生活中当然单说,这种无赖在小说中就可爱了。无赖我觉得在文学中是一个特别典型的形象,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人和生活都是我们伟大时代的一部分。

有人说棉棉是用身体写作,说者是褒是贬不知道,反正我觉得这是很高的赞誉。随便留意社会现象就知道,有头脑不是难事,因为这个可以装,很多笨蛋一辈子扑空,什么都没占着,就装有头脑,还都装得挺像。身体这东西比头脑要实在得多,可以量化,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装身体好的结果就是最终把身体搞垮,划不来的。所以,有身体比有头脑要幸福一点,那差不多可以说是物种优越,身体是有很多秘密的,也大有神奇之地,其深不可测是没身体的人无从想象的。很多人,身体白跟了他一辈子,无知无畏,净打听别人的事去了,还觉得那是牛×的境界,他们叫“巨大关怀”,我觉得是“瞎耽误工夫”。

北京形容假正经,有一种说法:捏着半拉装紧。主要是讲女的。《糖》里有疯狂、歇斯底里和大量的自残,但没这个,不装紧,单这一条就让人喜欢。虽然我也是假正经,但我见不得别人假正经,我不知道什么是好小说,但我知道坏小说必须有什么,《糖》起码不算坏小说。其实棉棉写的那种生活,也不是那么匪夷所思,年轻人的堕落生活大致相似,无非是吃喝嫖赌抽,加上不时认真一下的感情,活得再狠也狠不过动物,重要的是态度,怨天尤人就没劲了,忏悔则更为可怕。我比较认同棉棉的态度:都是自然现象,发生了就好好享受,包括疼痛。

一个女子,年轻女子,有一副好身子,自己又深知这身子的好处,娓娓道来,这是顺天理得民心的事儿,依我之见,也是小说有必要存在下去的理由。

我听到过关于小说最傻的说法之一,就是从小说里学知识,受教育。我是把读小说当一种方便的社交方式,一个人待着挺闷的,真乱往一块混,见谁都交朋友也挺累的,在没因特网之前,读小说是两全的选择,特别棉棉这种把自己豁出去写的小说,假正经谓之喻“跳裸体舞”的,尤其适合像我这种心理阴暗只肯把别人豁出去的家伙,又把人家的热闹日子过了,自己毫发未损,等于是别人折腾你怡情,这是“四大合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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