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肉烂嘴不烂。我发觉你们这些写东西的没一个是真谦虚的,都是自大狂,想要你们接受点别人的看法等于要顽石点头。我也是可笑,还想和你做一次认真交流,唉——
王:这就是说真话的结果,把人得罪了。我是看你一副聪明相,说话也知书达理,当你是个明白人,才跟你说这么多,觉得你配……
陈:你别夸我,别夸我,我就是一傻子。
王:是呵,我也发现我看错人了,还是应该坚持一贯看法:一个也不相信,一句实话没有。
陈:你这些话都可以公开发表吗?
王:闹。
陈:敢说为什么不敢公开呢?
王:不是不敢,是不想给人说俏皮话的借口。有些家伙只会往下作猜度人,明明是拿你下酒拌饭,反说你在炒作。我都猜得到你这一登那帮厮们会给嚷嚷成什么,没什么新鲜的,先把你说成他,再把他心里那点不可告人的想法都挂你身上这手法我也老用。
陈:这会儿说实话了。
王:你说你跟他认真吧,也认真不过来,你不理他吧,显得你嘴笨,说不过他。
陈:还是虚荣心啊。你也有虚荣心,我很欣慰。
王:所以,一是不让他们挣钱;二是我还想保持我那个笑骂由人笑骂,好钱我自搂之的开明相。这是我最后引以为傲的不多的几个形象之一。我不能跟那些动不动就跟人急,跟人打官司的人混为一谈。有一傻帽儿平时装孙子装得别提多匀实了,就显他光明磊落,一会上有人一批评,听说当场流氓相毕露,捋胳膊挽袖子要跟说他的老作家打架。什么东西,有血性到科索沃当志愿军去。
陈:就是说你们其实是一路货,区别在于有人装不下去,露了馅儿,你打算装下去,属你匀实,继续保持最孙子的纪录。
王:是这意思。
陈:可我还要发表,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反正我心里有底,一你不会跟我打官司,二你不会动手打我,得罪你也没什么后果。
王:我会否认,不承认说过这些话。
陈:我这儿有录音,你大概忘了。
王:别天真了。你以为我会公开否认,给你一个讲真相洗清自己的机会?我只会在底下散布,有人问我的时候,而且一句你的坏话不说,只是作豁达状,不计较状,很不乐意多谈状,轻飘飘说几句:那是人家的工作,谁不想抓卖点呀,现在竞争多激烈?这就算好的了,好歹还是见了一次人的,有的更恶劣,陕西一本女性杂志登了我一篇谈爱情观的文章,完全是杜撰,还假装是录音采访,还括弧配“笑”、“开心大笑”什么的。听者会意,见了你也不会说什么,我呢,走到哪儿都一副坚毅状,默默地腮帮子都凸出一轮一轮的,受逼不过才甩出一句:这种问题不回答!给群众一男子汉忍辱负重坚忍不拔沉默是金掷地有声的观感。
陈:你再说,再说,别停,让我知道你有多卑鄙,现在你还没吓倒我。
王:我这意思就是让你去登,我希望你去登,原文。那又怎么样?无外乎两种结果,正面的,说我这人实诚,敢说,现在就缺这样直来直去的;反面的,觉得我狂,不尊重读者,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再群起而攻之,替我炒作一把。
陈:你这么说也没用,改变不了我的想法,只觉得你无耻。
王:我真的是希望你去登,知道我的底线在哪儿吗?在叶群那儿,庐山会议之后,林彪要危,叶群讲了一句话:充其量能坏到哪儿去!
陈:你的目的达到了。我,我我成全你。
王:如果你们总编给不了你那么大版面,实在发不出去,找我,我给你找地方发。
——急了?我还没急你急什么?哎哎,哪儿去?
陈:上厕所!可以吗?
王:灯在门外右手,那马桶有点堵,你多冲两遍。
(抽一根烟的工夫,陈从卫生间出来,拿小包纸巾擦手。王在看报纸,翻了一页,自言自语:这《人民日报》是真没什么看头。
陈直直坐在沙发上,眼睛瞪着对面的墙。)
王:还气哪?
陈:来这儿之前,我是有信仰,有世界观的,现在被你摧毁了。
王:没那么严重吧,人的世界观要是能这么容易就被摧毁,只能说你什么也没有,你只是以为有,还傻帽儿似的坚信着,其实那儿是一片空白。
陈:你再说,我这茶缸子水泼你脸上。
王:要不你躺会儿,改善一下脑供血?要不今儿就到这儿?改天,改天再聊。我晚上是约好有饭,否则就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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