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苏醒(20)

2025-10-10 评论

  他无可奈何地一笑,胸中涌上一阵懒得和局长解释的倦怠。他最近太疲劳了,人们都劝他要好好休息休息,公司公关部主任已经和一处消夏胜地联系妥了,那里既可以疗养又可以休闲,打打高尔夫球,游游泳……可是他没去,却进了监狱。他开始出冷汗,感到一阵虚弱的晕眩。而这时他突然想起来,在高科技时代已经完全有办法不用说话就和别人沟通,于是他张开嘴,手伸进喉咙里,从喉部深处掏出一张ANSI×3B8标准的电脑软盘,随手递给局长。软盘只有3.5英寸,局长用两个手指头拈着,张开大口如吃苏打饼干一般一下子放进嘴里。

  “嗯,原来是这么回事!”局长把软盘嚼得咯巴咯巴作响,又用唾液将它溶化,总算品出了味道,说道,“好了,老赵,你别着急,这是历史遗留下的问题,这好解决,我马上就向市领导反映。”接着又笑嘻嘻地说,“你就当在这儿休息两天吧!别忘啰,你出去的时候要请我喝酒啊……”
  他意识到第一次提审到此结束。他和局长同时站起来。局长转过身去向后一挥手,身后那堵裂开缝的破墙当即像帷幕般地拉开。局长说:“我已经告诉了监狱长,对你特别优待,给你住个单间,需要什么东西你尽管跟管教干部说,你把他们当成服务员就行了。”
  他心里明白监狱不由公安局管而由劳改局管,但他不认识劳改局长,他记起来一次和很多市上的领导同桌吃饭的场合,大家都喝得醺醺然的时候,他曾跟这个公安局长开过一句玩笑,说如果将来他又被抓进监狱,请局长多多关照,想不到那个玩笑今天弄假成真,于是他的事注定要由这个局长一管到底了。
  随着局长的手指,他自觉地钻进帷幕。而帷幕外蓝色的天空立即暗淡下来,广阔的空间很快便缩成了一间狭小的阴沉沉的牢房。
  这并不是一间单人牢房,黑黝黝的墙根下早蜷缩着三个犯人,每人胸前用白布缝的编号如同现在出席会议的塑料胸牌,于是看起来他们好像在沉默地讨论着一个难以决定的问题,他暗自抱怨局长说话不算数,更发愁晚上怎么睡觉。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一个人睡一间房,即使出差开会他也要宾馆给他一个人开个单间,别说跟这么多陌生人,再有一个人在他旁边稍有响动他也不能入睡。牢房不足六平方米,没有床,只有一副缺少绳索的绞刑架孤零零地立在中间,原来那上面的横梁就是床铺,要在绞刑架的横梁上睡觉是需一点功夫的。可是现在已经身不由己了,既来之则安之吧,他只好找一个空地方一屁股坐下,同时听见屁股下面索索作响。他马上意识到坐在了一堆稻草上,并且闻到一股清香的干草味。这股熟悉的干草气味给他带来一点阳光,他看到牢房里明亮起来,而且很快感到了当年仰面朝天地躺在田野上的那种舒畅。他顺势躺下时,空间也随着他的身躯展开,在这么一个狭小的牢房里居然没有压着什么东西。他就像躺在白云上一般飘飘然了。
  可是那三个犯人的面孔却像乌云般地向他眼前凑了过来。他的眼帘上映出当年和他一同劳改的难友。啊,牢房里这几个犯人都不陌生,大家都是熟人,奇怪的是,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出了狱,都搞了几项发明,取得了很高的社会地位,从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变成了大企业家,这几位难友怎么还被关在监狱里?
  三张呆板的面孔一言不发,六颗死鱼般的眼珠不眨眼地盯着他。盯得他很不自在,好像他一个人出了监狱是背叛了他们,陡然,他想起来这三个人早已死了,在他出狱之前,他们还没有等到平反“冤假错案”就已经死在监狱里了。然而他一点也不觉得可怕,反而松了口气,不仅消除了负疚感,还有一种老友重逢的欣慰,仿佛跟他们在一起心里才感到踏实,他原本就应该属于监狱,监狱就是他的家。
  死者不用语言发问,每张阴沉的脸都像团团青烟似地飘浮袅绕,最后渐渐凝成一个个问号。他知道他们想问的事情太多,一大堆问题是不能用语言一一表达的,只好用一个简洁的符号来概括了。那么最好的回答就是让他们身临其境,耳闻目睹一番,于是这次他用了更形象直观的现代科技手段,他将眼镜摘下来交给他们。眼镜的镜片刹那间就变成了两张镭射影碟。这副眼镜他已经戴了十几年,所以镭射影碟上面就记录了十几年来他的所见所闻。
  死鬼将眼镜架在鼻梁上,抬起头就着光线看了一遍,他们不是看镜片外的风景而是看镜片本身,看过镜片的鬼脸都一个个慢慢地拉长,并流出了黑色的眼泪蜿蜒到下颏上。这样,一个个问号又都变成了惊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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