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主人公赵鹫暗自着急。关于他罪行的材料厚达二十公分,称起来都有五斤重,几乎全部是他本人一次又一次交代的思想检查。文化大革命中的“革委会”就是根据他的交代来量刑的。判他的“革委会”专政小组还说,凭他的思想,枪毙他都不为过,但考虑到他坦白的彻底,才从轻判了十八年有期徒刑。然而,所有这些材料,在复查平反时都按照中央文件精神当他的面销毁了。那时他看着一股股火苗卷走了那一摞摞纸,还感到十分痛快,现在叫他再去哪里找那些材料? “灰飞烟灭”,空气里都不存在了。
但市长兼书记毕竟是市长兼书记,手中掌握了物理学的物质不灭定律,侧过头跟他身后的秘书说:“啊,我想起来了,说不定我包里有。你找找看,拿出来给大家研究研究。”
秘书急忙把市长的公文包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把把烧焦的纸灰分发给与会者。与会者每人一捧,小心地放进服务员送上的饮料杯中溶化,然后一口口啜到肚里。
“哈!”公安局长先喝完,心直口快地喊道,“老赵原来不过是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在当时算是‘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污蔑无产阶级司令部’,现在看来算啥?不仅无罪,我看还应该有功呢!”
“说是这样说,”政法副书记喝完材料茶后并不觉得不舒服,不过好像觉得味道还不那么纯正,于是慢条斯理地道,“按老赵当时交代的思想看嘛,并没有违背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历次党代会的精神,总的来说不应是什么错误,更谈不到什么‘罪行’了。可是,可是……其中也有些过头话。这嘛……也在所难免。只不过……”
管宣传的副书记笑起来,“想不到赵鹫到有超前意识呢!在那个时候,同情彭老总和少奇小平同志的遭遇和意见,也真是需要些勇气呢!”
可是市长兼书记想得比较远也比较深,能揣摩到政法副书记“只不过”后面的话,喝完焦灰饮料,反皱起眉头对我们的主人公有点责怪的意思:
“唉!这个赵鹫,一个搞科学的人嘛,管那么多政治干什么?!这又像胡风那篇三十万字的意见书,又像彭老总在庐山上写的那封信,总之,好像把那时的反对意见都综合了,还多了些关于个人崇拜的过头话。咳!当年没要他的命都算万幸。至于那些过头话嘛,现在大家在私下议论议论还可以,没人能告他人身攻击罪,可是要拿到正式会议上评议,也不是很合适的吧。”
“是呀,”另一位最年轻的副市长像旁观者似的,带着嘲讽的笑容说,“尤其关于老人家的话。我的孙子现在上着幼儿园,幼儿园还在唱‘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如果我们把老赵当时的过头话再来复议,说他一点错误都没有,恐怕连小孩子都会‘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这位最年轻的副市长爱在各种会议上以他特有的方式发表独特的见解,而又常常让人听了摸不着头脑,不知它赞成什么反对什么,可是细细捉摸却有那么一点搔人痛处的毛刺。
一位即将退休的副书记还没发过言,他边喝饮料边咂舌,好像在品评名酒的鉴定会上。品尝完了,计策也想出来了。他的笼子就在市长旁边,先跟市长低着脑袋嘀咕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用一种纵横捭阖的神气对与会者说道:
“大家别说我倚老卖老,反正我也快退了,也不怕丢官降级了,就是犯了错误也不能把我咋的了。在党的会议上,咱们就实话实说吧。赵鹫的成就已经有目共睹,中央领导都接见表扬了他,还享受着国家特殊津贴,咱们再搞个文件肯定他,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么?现在的人都精得很,很可能反而引起怀疑,到处打听,刨根问底,那就成了欲盖弥彰了。要说老赵过去犯的事呢,我刚刚品味道,真是说小可小,说大可大,说功也可,说是过也可。文化大革命是否定了,可是是不是彻底,大家心里清楚;说是老人家在晚年犯了错误,可是讲得透不透,大家也心里有数。党的决议精神在原则上是清楚明白的,可如今社会上的空气和氛围,恕我直言,我看还不够明朗。当然,要真正明朗起来需要一个历史过程。那么,在我们还处在这个历史过程当中的时候,靠我们这个内地城市的党组织去搞个什么名堂,去搞清楚、搞透,行么?咱们有那个本事么?弄不好,一石激起千层浪,弄得满城风雨,说不定我们在座的人都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照我说,咱们犯不着去搅那臭屎坑子。不错,赵鹫的问题要解决,我这里就表态:我完全同意宣布他过去无罪。可是,我还是认为我们不要动过去的事为妙。那么叫谁去解决呢,解铃还得系铃人嘛。不就是那个复查小组笔头子上少写了两个字吗?把那小组的五个人再找来添上不就行了?历史问题还是让历史人物去解决吧,过去的人更正他们过去的文件,就像孔老夫子自己从坟里爬出来,把‘学而优则仕’改成‘混而优则仕’一样,谁也管不着,不能算是我们重新搞出来的东西,这样也不给我们现在造成困难,弄得很多人来找咱们申诉……哈哈!我也快成历史人物啰,我也快成历史人物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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