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老太太的大儿子随军到台湾去后,在1958年解放军炮击金门时,一片弹片正好削掉了他的外生殖器,从军医院出来,他用退伍金在台北摆了个卖油条豆浆的小摊子,一边做小生意一边自学英文。六十年代初,又一人飘洋过海跑到美国,仍然摆油条豆浆摊子,美其名曰中式快餐。生殖器官没了,六根也清净了,在花花世界中一心投入商业竞争,也许真的是白果树的庇荫,十余年下来,居然在旧金山、洛杉矶、西雅图发展成拥有四十多家中式快餐连锁店的公司。这次回家,看到襁褓中的“小郭富城”,即怜且爱,就指定“小郭富城”一人兼挑两房。成功的美国华裔商人在美国赚钱,在中国花钱,中国的家还能不富裕吗?实际上,这十几年来没有大哥的财力支持,我们的主人公也发明不出什么“清洁保持剂”。
从此,老太太对菩萨、观世音、上帝、那稣、圣母、孔子、关公等神与鬼更为虔诚。进入九十年代,随着社会的进步,毛主席又好像成了神,据说汽车里挂着主席像都不会出车祸,老太太就将过去作为掩饰的主席标准像正式升堂登位,让主席堂而皇之地享受香火供祀了。老太太和社会上很多老百姓一样,把改革开放以来获得的一切好处都算是毛主席老人家赐给的,将现在发生的所有不良现象和困难通通归罪到目前各级领导人头上。大儿子发财回来、小儿子发明成功、和外商合作顺利、赵鹫当上出入都有小车接送的董事长、孙子长得健康……老太太一开心就拜毛主席。赵鹫笑话他妈说,这恰恰都是毛主席老人家不喜欢的,也不知您是给他老人家报的喜还是报的忧。他一说老太太就骂,而且拜得更勤。老太太警告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神可是不能得罪的,得罪了必遭报应,毛主席也和白果树上的白发白须的老头儿一样了。
在一片“南无阿弥陀佛”声中,我们的主人公心情逐渐宁静下来。他想他母亲这时倒不会太惊慌,因为过去有白果树上老头的精神支撑,现在有毛主席老人家在天之灵的呵护。这次他入狱,不就是他不再拜毛主席老人家的报应吗?所以,这反而更坚定老太太的信仰,除了上香上得次数更多,料想她老人家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在另一个极端,彻底的唯心主义者也是无所畏惧的。想到这点他也放下心来。难办的是怎样通知他哥哥。跟他哥哥总不能像对外商那样,说是健康原因不能和人见面吧。而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商人,思维方式已经和美国人差不多了,跟美国人说他再次入狱并不是因为又犯了什么法,也没有遭到哪个人陷害,仅仅是为了补足前十几年早已平了反的刑期,怎能令人信服?
我们的知识分子可爱就可爱在受到国家组织的伤害时,并不为自己多想,却总是替国家组织设想怎样向外国人作合理的解释,哪怕这个外国人是他的亲哥哥。
那么,究竟是谁下令逮捕他来监狱的呢?他想来想去,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是谁。没有逮捕令,没有拘留证,没有判决书,他来这里之前从未见到任何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而他自己就跑来了。
啊,原来谁也没有叫他进监狱,让他自动跑到监狱里来的竟是那位副书记所说的“社会空气和气氛”!
怎么向他哥哥解释呢?说是空气形成的风把他吹进监狱的?说是一种普遍的怀旧情绪、一种文革情结、一种图腾崇拜的惯性、一种语言环境、一种有意无意的意识导向把他挤来挤去挤进监狱?这太荒唐无稽了!在政客充斥的美国,人们只相信实实在在的权力、势力、法律条文,决不会相信虚无的精神也在左右社会走向、致人于死地的作用。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想到这里,他再也不能平静了。心脏再次紧缩起来,浑身发冷,他极力想苏醒却怎么也无法苏醒(30)。
正在他浑身难受的时候,公安局长突然笑嘻嘻地跑来。他只见局长黑色的领带不停地飘扬,呈波浪形地在他眼前晃动,晃得他像坐船在海上航行似的头晕。局长大声喊道:
“嗨,你这个老赵!谁叫你跑到监狱里来的?!好好的你不去上班,跑到这地方干啥?来参观呀?……”
他听见局长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公司来接他上班的汽车换了,桑塔纳换成一辆最新款式的豪华型BMW。那是新加坡的陈先生指定送给他的。因为牌照一时办不下来,就暂时挂了公安局的车牌。而我们的主人公出门一看,来接他的车挂着“GA”打头的白色牌号,便以为公安局又来逮捕他了。是他自己吩咐司机把车开到监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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