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可是哪儿去找这‘公安六条’呢?”
我们的主人公从胸前掏不出笔,却毫不费力地从怀中掏出一大张印着红色文字的纸,交给局长。
局长拿到手里看也没看,就往下一扔,并大声喊道:
“好了好了,你们别闹了。你们看看这‘公安六条’吧!”
那张纸羽毛般地晃晃悠悠落到人群中,人群果然安静下来。一张大纸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就像在大海上漂浮的一叶小舟。而这时猴子已经和“流氓无产阶级”携起手来,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只听如金刚般高大的猴子喊道:
“我们无产阶级最听无产阶级司令部的话!现在就撤离监狱。我们到那外国资本主义经济侵略的大本营去!我们决不允许有人出卖祖国,把我们美丽的国土再次变成冒险家的乐园!……”
人们更加义愤填膺,全体高喊革命的口号。我们的主人公的耳朵里响起一片浑浊的嗡嗡声。而且,在革命口号的感召下,这时他内心的确深深地感到了自己有罪,不就是他把外国资本主义引进来的吗?十几年来,他去过好几次美国,这个西方经济最发达的国家也存在着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令人失望。那么我们不改革开放不是更稳妥么?改革不改革反正都会有社会问题,不过是A问题与B问题之分,那又何必改革?人穷也是过一辈子,富也是过=辈子,人富了也不能把生命延长两倍。那位死者说的也有道理:一个没有富人的社会便没有穷人;消除贫穷的最好办法就是消除富裕,那又有什么必要费心劳力地发展经济呢?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这时他才感到真正的悲哀。
革命口号就是有那么一种奇妙的撼动人心的力量,如同咒语或是催眠术,当它四面八方震耳欲聋地包围着人的时候,任何人都会失去自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它的语言去思考和行动。
人们说走就走,监狱外立刻一个人都没有了。真怪!岗楼下是一片碧绿的草坪,草坪上连一点垃圾、一张纸片都没有留下,仿佛刚刚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激烈壮观的一幕。可是,远处却人声鼎沸,又传来阵阵高亢的革命口号。他向那边望去,不禁吓得全身战栗。“清洁保持剂”工厂刚竣工的厂房已燃起了彤红的火光。厂房最前排面临公路的综合大楼,是本市的最高建筑,由新加坡建筑师设计,它外观既巍峨又精巧,不只给本市单一的建筑设计开了新思路,也无形中使人们的观念起了某种变化,因而被市民戏称为“赵家楼”。这时“赵家楼”也像“五四”时代的真赵家楼一样燃烧了起来。
他害怕,不是害怕自己受到什么损失。他专心搞发明不过是爱妻死后的一种排遣和业余爱好,像很多人酷爱集邮一样,他受过多年的政治教育中,除了抽象的理论便是公民的义务,似乎缺少公民权利和个人权益方面的内容,所以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发明能转换成币值,脑力劳动的创造成果应归脑力劳动者个人所有。不是市委领导从吸引外资出发非要他认下那三分之一股份,他是决不敢要一分钱的。所以一把火烧了工厂对他个人并没造成损失。但那三分之二却是国家财产和外商的投资;按严格的商业经济学角度看,在“清洁保持剂”还没有生产出产品的时候,工厂全部资产里并没有他一分钱,应完全算是国家和外商的产业。厂房、仓库、综合大楼如毁于一旦,叫他这个法人代表、董事长、总经理怎样向国家和外商交代?
心既然已经死去,他只有在躯体上也以毁灭赎罪了。
他向下一望,草坪一碧如洗。于是,在熊熊的火光中,他像往床上一躺似的,展开四肢平平地朝草坪倒去。
碧绿的天空迎面向他扑来。
砰!!!
赵鹫的追悼会可能是本市自1976年以来最隆重的一次追悼会。
北京方面,本省党政领导、省内省外、国内国外发来的唁电唁函放满整整两张桌子,送来的花圈从会场摆放出去占了一条街,而参加追悼会的官员群众比那条街还长。
最忙的是本市的公安局长,负责维持秩序和指挥交通。他当然不知道自己在赵鹫无法苏醒(32)的梦中竟扮演过重要角色,可说是赵鹫最后断气时守在我们主人公身边唯一的人。他一边忙还一边纳闷:赵鹫这人真是福薄,苦了大半辈子,运气刚好起来便在睡梦中“猝死于心肌梗塞”。死的前一天他们还在鸿喜楼一起吃饭。看不出来有什么病的征兆。赵鹫这人从不沾酒色财气吃喝嫖赌,连香烟都不抽,没有一点致命的外在因素,可见得心脏这玩意儿是不好侍候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了人的命。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贤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