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顺玉大娘气鼓鼓地坐回原位。那位挑起这场不愉快的争论的老陈这才弄清了今晚会议的主题,有点后悔自己不该冒失地杀偏风。但是,他太疲倦了,郑百如往下讲规划的时候,他怎么也克服不住瞌睡袭击,终于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月儿当顶以后才散会。颜少春留下金顺玉大娘,把人们送出许家大门,望着冷清清的月夜,独个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闩好了院子门,回身进屋时,一眼瞟见院墙角落那间孤零零的小屋里还透露着一团灯光。她已经知道那儿住着的孤零零的女人是许家离了婚的四姑娘,而且在吃晚饭的时候,她特意在院子里去观察过,那位四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下午在桑园里挖树蔸时,只说了一声“我来”的那位身子单薄而力气颇大的女人。这时,颜少春忍不住轻轻走上前去,对着歪斜的门缝往里瞧,只见桌上一盏孤灯,油快干了,小屋里昏茫茫的。那个女人正坐在简陋的床上,纳着一只鞋底,手在动,两眼却怅然地望着那如豆的灯火。
颜少春退回院子里来。满院里散着腊梅的幽香,寒风发出唦唦唦的响声如泣如诉,叫人心里发凉。
一
许琴还没有睡。她为颜少春铺好床以后,一直埋头在灯下看书。十多年前曾经激动过无数青年的《青春之歌》,此刻,在这偏僻的葫芦坝,在这静悄悄的冬夜,也同样在九姑娘的心灵里掀起了狂波巨澜,使她仿佛忘记了葫芦坝的现实。她沉迷的两眼闪着晶莹的泪光,丰满的双颊兴奋得红艳艳的,活像一朵带露的蓓蕾,含苞欲放。……当金顺玉大娘和颜少春二人回到屋里坐下以后,她才好像刚从梦中苏醒,抬起头来,失声叫道:
“散会了么?”
金顺玉大娘苦笑一下说:“再不散会,都要天亮了!”接着叹了一口气:“唉——”
这一声长长的叹息,倒把九姑娘的思绪拉回到现实里面来了。她又向颜组长看了一眼。颜少春刚从院坝里进来,四姑娘那副脉脉含愁的面孔还占满着她的脑际,她的脸上现出严峻的神色。而九姑娘不明白这一点情由,单从颜组长脸上的神态看,就不由使她心里一沉,小说中的人物退到历史的地位去,葫芦坝严峻的现实回到眼面前来了。
像所有那些单纯而又热情的知识青年一样,许琴十分敏感,容易激动,简直有点多愁善感。读小说读到动情处,她的眼泪会像断线的珍珠似的滚满脸颊,同样的,对于现实生活的某些不平的事、不幸的人,她也不由自主地要洒下悲愤的、同情的眼泪。她心里想的什么,会全部流露在脸上。她有时高兴得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那正是未来的生活图画以夸张的形式出现在她心中的时候;有时,她又黛眉微蹙,郁郁寡欢,这多半是因为对现实的思索,百思不得其解而彷徨焦急。如果把这美丽的九姑娘比做花,那么,这朵花还没有开放;如果将她比做月,那么,这月儿还在云里徘徊。——许琴未来的形象还隐藏在雾霭之中……
此刻,这三个年龄不同、经历各异的妇女,在这一九七五年冬天的夜里,默默地坐在这温馨的卧室里,听着葫芦坝上空寒风呼啸,心里汹涌着热烈而又复杂的感情的狂涛。她们都在思索着。
这样过了一阵,突然从许茂老汉屋里传来一阵剧烈咳嗽的声音,这声音之高,响彻屋宇,听着叫人难受。金顺玉大娘吃惊地问许琴:
“你爹病了么?他的身体从前很好的嘛!”
许琴回答道:“他从前不咳嗽,只是近几天才这个样的,晚上睡不好,咳嗽得厉害,有时还大声的呻唤。”
颜少春关心地问:“找医生吃药了么?”
许琴摇头说:“没有。我爹这个人,别说没有病,就是真的病了,他也不吃药的。”
“俭省人!”颜少春说道,“我这里带的有一点药,止咳片也有,你快拿去叫他吃吧。”说着解开挎包,选出几片药来。
许琴拿了药片往她爹房里走,颜少春把她叫住,将暖水瓶递给她。
“看样儿,你的身体还好吧?”颜少春收拾挎包,问金顺玉大娘。
大娘回答说:“我还勉强。就一个儿子,都二十多啦,拖累不重。你别看我瘦,一年还能做两千多工分呢。”说着,叹口气,往许茂老汉卧室那边努努嘴,“许家这个老头,平素间很难得害病的,不晓得咋的,这年把见他越渐地阴沉下来,脾气也越发古怪了。”
“这是为什么呢?日子过得不伸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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