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连首长”这些人怎么会放心我们“犯人”同她以及这些家属(派来看押我们的女战士,除她之外都是连队头面人物的家属,全属照顾性质)接近呢?后来我才理解这些人的心理: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我们当作人,就和古罗马贵妇人洗澡时不避她们的男奴隶一样。他们连想都没有想到这些妇女会对我们有什么好感,或是我们敢于对她们有什么非分之想。他们确实是以为已把我们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了。
在平整土地的时候,偶尔,我会因取土的需要站得离她们近一点。我听见,我,常是她们叽叽喳喳的话题。她们也是人,而且是女人,当然是用女人的眼光来看男人。她们赞赏我结实匀称的身躯和踏实的劳动态度,传我有什么问题,猜测我家里还有什么人,是否结了婚,一个月挣多少钱,等等。这时,我会不由自主地瞥她一眼。我看到她从来不参加她们有关我的议论,只是在一旁拄着步枪,用兴奋的、专注的、研究的眼光盯着我,仿佛我是一只她正准备捕捉的猎物似的。
我也是人,而且是男人,这时,我那男性的敏感总会使我得到一点满足,还产生一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别看你们拿着枪,我的气势就足以压倒你们!
这天傍晚,我就端着这种不无炫耀的姿态,扛着铁锹,昂首挺胸地走在队列前面,她在最后押着“多事先生”,不时叫喊走慢点,等一等。我站在路边,仰着脸,以一种凌驾于她之上的眼光脾睨着她,我恍惚看到她在我旁边显出了软弱、慌乱的表情。她没有再敢呵叱我,我反而发开了牢骚:
“走快点嘛!干了一天了,肚子也饿了,你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的。”
“好,好,咱们快走,快走……”
回到牢房,她把锁打开,我们一拥而入,小顺子从炕上跳下来。
“快吃饭,快吃饭!今天有信。喏,这是李大夫的,这是马力的,这是秦技术员的……喂,乔班长,快给咱们端玉米饼子来!妈妈的!我呆在家里肚子都咕咕叫了……”
“小顺子,有我的信没有?”我看着李大夫、老秦等人聚精会神地读着家信,羡慕得几乎嫉妒起来。信都是拆开的,而且不给信封,据说扣下信封要“存档”,统计“牛鬼蛇神”在改造期间收到过多少封信,信又是从哪里来的。
“喂,先吃饭……”
“到底有我的没有?”
“没有……妈妈的!肚子饿了,吃饭要紧……”
她和一个女战士把一盆玉米饼和一盆菜汤端进来。刘俊跟在她们后面。
“唔,信都看了吗?小顺子,把信都发了吧?家里都叫你们好好改造,是吧?石在,你的信呢?……”
我疑惑地瞧着小顺子,小顺子无奈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
“唔?咋?没有给?来,我给他念。”
我觉得全身的肌肉紧缩成一团,神经也顿时麻木了。
“‘石在同志’,哼!还‘同志’呢!看来写信的人也不咋的!‘现在,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沉痛的消息,你母亲……’”
我一把把信夺过来。这是邻居赵老师的笔迹。
妈妈死了!妈妈死了!妈妈死了!妈妈死了呀!
“……你嘛,十八岁就反党……”刘俊用猫儿戏弄老鼠的神情斜眼看着我,“……只有好好改造,才有你的出路……”
我狂吼一声,想扑过去,但刚一挪步,就重重摔倒下去……
醒过来,已经是黑夜。在昏暗的灯光下,李大夫、小顺子、老秦……除“多事先生”,全围在我身边。
“好了,好了,”小顺子说,“这就没事了。妈妈的!真吓人……”
“要坚强地活下去!”老秦握着我的手,“他们就是要你自己垮掉。共产党人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坚强地活下去,并且要永远记住这一天……”
我没有眼泪。所有的痛苦都被这个痛苦压倒了。我用被子蒙住头,强压住从胸中往上涌的悲号。母亲死了,那一个充满着母爱的光辉和家庭温暖的世界消失了。从此,只有我一个人踯躅在这样一个混乱而又荒凉的人间。这种想像,这种孤独感,激起了保卫自己的本能。这种本能,又加强了以自我为中心的心理。
心里的血淌完了,心里的水分也被压榨干了,心就会变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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