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跑吧!”她不停地揉搓我的手,“明天,我就要把钥匙交给连里了。明天晚上,我到王富海那里去把他那串钥匙偷出来。你跑到你姑妈那里去,咱们俩在城里见面。你要是现在跑,我脱不了身……”
“那,那……”我被她这个计划震惊了,而且觉得她大胆得令人怀疑。“这,这……”
“我早就想过了,总有这么一天。”她放开我的手,却抓住我两只胳膊。我觉得她的手掌滚烫,“现在他们也相信我了,咱们就趁这时候跑回老家去,我们都能劳动……老家的人好,那都是看我长大的……”她突然兴奋起来,口齿不清地说了些语义不连贯的话。然而,正就在这奇突的荒谬的迷乱之中,她那不容怀疑的真情猛叩着我的心,激起了我的男子气概,我两手不自觉地从她肘弯下抚着她丰满的腰肢,第一次用真诚的温柔的语气对她说:
“你放心,啊,你放心……我知道,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放心吧……”
“噢!不,他们合计要打你们,不把你打死也打残废……”她抬起手,把我几个月没理的乱发捋向脑后。我觉着她的手在我心上轻轻滑过,“跑吧,啊,还是跑到老家去,等运动过去再回来……”
“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噢!不,不……”她轻轻地摇晃我。
我的心颤抖起来,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同时,一种渴望,一种欲念,一种幻想,一种不能抵御的激情,使我在她的脸,连同那干燥炙热的嘴唇贴上来的时候,也不由得把嘴唇迎了上去……
一切一切的痛苦,危险,灾害好像都消失了……
枪,从她肩上滑下去,滑下去……她如同一片秋叶在我怀里索索发抖。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喃喃地说,“你叫我一声吧!”
“叫……什么呢?”我抖得厉害。
“叫我妹妹……”她仰起脸,暖烘烘的鼻息喷在我脖子上,“我叫你……哥哥!”
我的心凄楚得隐隐作痛。我被这种在农村里一直保持着的表达爱情的语言感动了。这种也许是从远古的近亲结合形成的夫妻称谓习惯,这种以血缘纽带来表示亲密关系的方式,从一个农村姑娘嘴里自然地吐露出来,包含着其深无比的真挚和信赖。
“叫我呀,叫我呀……”她用头轻叩我的胸脯。
然而,我仍在颤抖,这不仅是由于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心荡神迷,也是由于害怕,由于对她和我的未来有一种朦胧的不幸的预感……
现在,即使我已过了不惑之年,即使我两鬓已染上了白霜,但每当回想起那个月明之夜,回想起在那幽暗的沙枣树和柳树相间的林带里和她度过的两分钟,我仍不禁柔情万种。一个人的一生,总有那么一个终生不能忘怀的时刻,而我这样的时刻只有两分钟。不过,这两分钟就足够我后半生享用的了。现在,每当我感到困难的时候,感到惶惑的时候,感到余悸忡忡的时候,这两分钟总能使我迸发出青春的活力,把我的心燃烧起来,鼓起我向那摧毁人的幸福和人的价值的东西进行批判的勇气,坚定我和大家一起建设美好的未来的决心。
东风无力百花残
——李商隐《无题》
一九六八年九月三十日上午,武装连召开对“阶级敌人”的批斗大会。一早,军垦战士就忙忙碌碌地在所有泥土剥落的墙上刷上标语,菜窖的后窗洞旁,一条白纸浓墨的口号正对着我们——“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
团部军管会的代表出席了大会。这是个面孔白皙、外表斯文的中年军人,我在师部机关时曾见过他。当我们被押进会场的时候,在惊慌的一瞬间,我恍惚看到他向我投来一线温和的目光。
批斗大会进行得很正常,正如她说的,有军代表在场,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不过,就在他们按我的头,给我们做常规的喷气式的时候,我猛地觉得有许多极尖锐的钢针扎在我头皮上。李大夫大概也尝到了这种滋味,竟疼得叫唤起来,顺势倒在地上。
“您看看,军代表,”押李大夫的军垦战士委屈地抱怨,“真没办法!这些人,就是这么耍死狗,动也没动他……”
“怎么哪?李方吾。”军代表敲了敲桌子,“我已经打过招呼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群众又没有打你,你这样就不好了,群众运动嘛,难道批一批你就不行了?就要叫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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