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牢情话(29)

2025-10-10 评论


  “……有时候,遇到伤心事,觉着过不去,过不去了,可时间一长,也就过来了。”听到这些消息,我耳边总回响起她过去对我说过的这句话。

  省农业局给宋征开追悼会时,我也接到了通知。在省委大院,碰到刚从小汽车上下来的王玉芳。

  “呀!小石。啊,现在应该叫你老石了!”她挽着我的胳膊,把我带到花池旁边。她还显得精力充沛,只不过鬓边也添了白发,她握着我的手,只说了一句“老宋,他……全亏了你们……”就说不下去了,我们都强忍住心中的激动和眼里的泪花,最后,还是她先开口,还像过去那样,精明、爽利,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怎么样?现在好了吧?你在报上发表的关于真理的标准的文章和诗我都看了。好得很!想不到你还能干呀!啊,我想起来了:是哪年?就是林彪摔死的第二年吧,我接到过从那个武装连来的一封信,好像就是那个姓乔的,打听我侄儿,也就是你的情况。你说荒唐不荒唐,我成了你姑妈了!还说没别的意思,就问你身体好不好。我摸不清情况,没敢回信……”

  我能说什么呢?一直到一九七二年,她已经生下第二个孩子后,还在惦记我身体好不好,还把我的谎言当作真话。我可以想像得出她在写信以前对我的思念,想像得出她的忧虑、她的痛苦、她的希望,她思想里反复的斗争,也可以想像得出她久久接不到回信时的失望和伤心。

  我能说什么呢?可能直到现在,她坐在火车里,幻想光阴一霎间退到十二年前,而她又顺利地偷到了钥匙,在她身边坐的不是王富海,却是和我一起向她家乡比翼双飞时,还把我的谎言当作真话吧!

  回到省城以后,第一个来看我的是老秦。他非拉我到附近的酒馆“喝两盅”不可。原来,他和我走了完全不同的路。一九六八年他从“学习班”出来后,就积极地投入到派性斗争里,凭他的知识和能力,很快就和省里当时有势力的人挂上了钩,一时,他竟成了省农业口的一位风云人物。

  “……老实说,我没什么其它目的,就是为了报复!”两杯下肚,他有点醉意地说,“什么信念,什么原则,根本谈不到了。一想起咱们在武装连关的那些日子,想起那种恐怖,心里就像着了火一样,就像发了疯一样,管他什么对不对!来吧!咱们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他就用他的本领和到手的权力,把原来整过他的人一一整倒,那个武装连的“连首长”大概就是这个时候觉得受不了而活动调回老家的。但他自己也没有逃脱。一九七七年“揭批查”运动中,他又成了清查对象,只不过他没有什么激起民愤的劣迹,才比较早地解放出来。

  “……真是一场恶梦呀!现在,我想重新搞科研,干点事业,可是已经力不从心了。过去在大学里学的一点东西,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我真羡慕你,你还能行。唉!这十来年,我的精力都放在这种斗人的革命上了。可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来年呢……”

  他握着酒杯,瞪着发红的眼睛望着我,像等待我的回答似的。这又使我想起哪部电影里的人物。

  我知道,要重建生活,必须要有很不寻常的精力才行。不过,从他醺醺的眼睛里还能看到一点他原有的炯炯光芒,我相信,他是能重新干些正经事的。可是,我想到王富海,这个无知的农村小伙子,本来是可以学点文化和技术的,但长期以来被人当作狱卒,当作打手使用,致使他除了看押别人就一无所长。现在,按照一种社会生态学的规律,在社会生物链上缺少了他所依赖的一环,他就茫然若失,落拓下去了。不过,我也祝愿他能重建生活,因为在他身边,有我爱的人。

  李大夫现在已经退休,但还担任市医院的顾问。小顺子己回天津顶替他妈妈的工作,临行前,曾带着他白白胖胖的爱人和白白胖胖的孩子,提着一筐咸鸭蛋来出版社看我。“残渣余孽”也退休了,在家照看他的孙子。马力、小陈、其它所谓刑事犯的问题早就解决了的,现在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劳动。“多事先生”的“书写反标”案当然已彻底平反,现在他除了“多事、多事”外,也能说些别的话了。

  从医院出来,得知她没有死,我才有活下去的勇气。她给我的那封信,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结束了我那一段恐怖的经历。而也正是她使我最终醒悟过来,并且把我的怀疑、痛苦、惶惑、动摇,引导到了一个正确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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