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牢情话(3)

2025-10-10 评论


  “刘俊现在在哪里?他怎么样?”

  “他好滑的。他早就活动调回老家去了。”他向我狡黠地笑笑,“他有办法,他是……他是那种有办法的人。他是……他总是当官。那小子!他是……他有当官的才……”他皱着眉,摆出一副说正经话的神情,但翻来覆去仍是那几个词。

  这时,她在旁边突然发出一阵阵痛苦的、被压抑住的呜咽。随即,她两手捂住脸,猛地转过身去,用尖厉的声音连连对我喊道:

  “你回去,你回去吧!你回去……”

  候车室里闹哄哄的。空气浑浊,还有股熏人的尿臭。她蓬松的头发,在廉价的尼龙头巾下随着她的抽泣不停地颤动、肩胛突出、瘦削的肩膀(那原是滚圆的、丰腴的、结实的!)像门上的合页般一张一合,而他却点起了根纸烟,用漠然的眼光观望着四周。

  我能再向她说什么呢?深切的忏悔?温存的安慰?多情的絮语?热烈的鼓励?虔诚的祝福?……这一切都是虚伪的,虚伪而多余!既然那真挚的爱情早已逝去。

  我能再向她说什么呢?连说“再见”都是虚伪的。我们都知道,在这次偶然相遇之后,今生今世是不会再见的了。往事,甚至比不上一具依照物质不灭定律而永不会消失的白骨,它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了,在世界上留不下一丁点儿痕迹。

  我转过身走了。到候车室门口,又回头望了望他们。她止住了抽泣,膝盖顶在长椅上,用半跪的姿势立着,对着墙上巨大的火车时刻表,就像在默默地祈祷;他仍像一堆灰布似地撂在长椅上,只有一缕青烟显示着他的生命。光波在这一瞬间凝固了,此情此景,我是终生不会忘怀的。然而,这一切又逐渐逐渐模糊了,最后,全都溶化在一滴晶莹的泪水里,我冲出玻璃门,赶紧用手帕捂住嘴,免得哭出声来……

  啊,她往日的细声碎语抓挠着我的心,回忆的闸门终于被她打开了,尽管那里面有毁灭我的烈火。但是,我想,不毁灭过去,怎么能重新生活。所以,我要写,要写!要把过去的事写出来,为了她,为了我,为了有权利要求生活得好一些的人们。无神论者的上帝是人民。我——这样一个苟活下来的、软弱而浅薄的无神论者,要写出我的忏悔,写出我的祈祷,祈求上帝——人民保佑:今后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

  ……触及灵魂……

  ——摘自一九六八年报刊社论

  刷、刷、刷……暴雨抽打着大地,也抽打着每个人的心。后墙皮上那一团渗过来的褐色的水迹在阴险地向四周散开。我们都知道,只要这面土墙被雨水渗透,它马上就会自动坍下来。于是,这团水迹就成了一座指示我们生命终结的时钟,成了一片会吞噬人的魔影。

  轰——!接着是一片哗哗的水浪拍打声。我们惊惧地面面相觑。这不知是哪幢房子的墙倒塌了。倒墙一般是往外的,但我们头顶上是一块块水泥板,一块就有六百多斤。它们似乎马上就要压下来,把我们变成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我们十个“犯人”先是和钻出洞的耗子一起,在牢房里乱窜,但是不久,浑浊的洪水就从牢门下翻滚进来,耗子被淹得只剩下尖尖的鼻子和稀疏的胡须,我们又只得上了炕,守在垂死的“三反分子”旁边。

  “妈妈的!他们还叫我当特务呢!”天津下乡青年小顺子忍不住了,从炕上一跃而起,膛过没过脚脖子的泥水,扑到牢门擂打起来:“开门!开门!妈妈的!你们要把老子压死到里头呀?!妈妈的!开门!开门!……”

  然而,他的喊声和打门声,被淹没在外面一片可怕的声浪中了。

  “喂!大渠决口了!喂!把人都撤到羊圈……喂!快把人撤到羊圈……”

  急骤的暴雨声,慌乱的膛水声,妇女恐惧的哭喊,孩子惊吓的啼叫,大人愤怒的咒骂,牲口不安的嘶呜,混合在一起,凝成整整一大块压倒一切的声音。是的,是一大块。我们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这块声音沉重的分量。它不是像水泥板那样会压在我们肉体上,而是现在就直接压在我们的魂魄上,使我们每个人都像承受不住似地索索发抖。

  小顺子停下来,恶狠狠地看了看门板,又惊慌地跳到窗口向外张望。

  焊着钢筋的窗外,是厚厚的、铅灰色的雨幕。这时,视觉已毫不起作用,外界的恐怖只是通过听觉在折磨我价。突然,一头毛驴又扯长嗓子喊救命似地大叫起来。这种粗犷、兽性的哀嚎,像在我们已经不能承受的重量上加了最后一坨硅码,一下子把我们生的希望完全压垮了。我们明白了:革命群众已全部跑光;他们撇下了我们,和这头失群的毛驴一起等待死亡。小顺子首先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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