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兵团军管会会同师部军管会的军代表前来调查宋征死亡的原因。在把李大夫叫到办公室之前,刘俊和另一位师首长已经在另一间房子里向李大夫“打了招呼”,要他证明宋征“害的是阑尾炎”。
人们都知道,李大夫是一九四五年华西大学医学院的毕业生,有二十多年临床经验,关进来以前是农建师医院的内科主任,够得上是个“学术权威”了。他的证明,是再有力不过的。
“……怎么办呢?在兵团和师的军代表面前,刘连长跟那个师首长一直拿眼睛瞪着我。说错一句,后果不堪设想呀!后来……后来,我只得写了证明。我想,等以后出去再说吧。听师里来的军代表的口气,宋副师长的家属向北京告了状……”
我们大失所望。停了一会儿,老秦突然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冷酷的话:
“你还想活着出去吗?”
“这……这……”李大夫惊惧地瞧着他,拿着杂草的手索索发抖。
“你想想,”老秦分析说,“宋征死亡的真实情况,只有我们这些人知道。你现在被他们利用,作了假证明,你以为他们会相信你吗?你说你以后出去再说,他们也料到你有这一招,你就成了他们的隐患。现在,你人还在他们手里,只有先把你整死,他们才安心。你看吧,宋征的下一个,就是你!”
“啊……啊……”李大夫脸色苍白,像喝醉酒似地在水里晃晃欲倒。我赶忙扶着他。
而真如老秦所料,新的迫害的苗头很快就露出来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刘俊大摇大摆地到田头检查质量。他站在田埂上先看看田里的草薅得干净不干净,然后在撂到田埂上的杂草堆里拣出一把,一根根地审视着,我们都屏声息气,像在听候宣判似的。
“李方吾,这草在你屁股后头,是你撂上来的吧?”他面带笑容,和颜悦色地说,“你过来,你过来。过来嘛!又没谁要吃你。”
李大夫连跌带爬地膛到田埂旁边,丧魂失魄地站在他面前。
“你看看!你给我数数,这把草里有多少稻苗。”陡然,他脸色一变,大吼起来,“说!你说!你是啥用意?搞破坏?哈哈哈……”他龇出牙狞笑着,“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一手。咬人的狗不叫唤,暗地里来啊!无产阶级专政咋的你了?你就这么仇恨。上来!上来!你给我上田埂上来!……”
全水稻田里一百多对眼睛全盯在李大夫身上。李大夫已经失去了知觉,失去了分辨能力,低着头、垂着肩,呆呆地站在田埂上。刘俊叫来两个男战士,把撂在田埂上的杂草捆成两大捆,一边一捆挂在李大夫脖子上,又用一根草绳套着他的头,绳子的一端牵在一名男战士手里。
“带去游街!叫他示众!不打你就不倒!牛头不烂,多费点柴炭!我姓刘的就不信制不服你们这些资产阶级……”
灰黑的泥浆涂满李大夫花白的头发和胡须,又滴滴答答地流遍他全身。他像一头疲惫的牲口,被人牵着,拖着,顺着田埂农渠蹒跚着,跨田口的时候,他又摔了一跤,滚得成了一个泥团,稻田里是一片起哄笑骂的喊声:
“哈哈,大主任围起了狐皮领子……”
“这家伙,过去一双皮鞋就值六十块钱,这下也叫他尝尝赤脚医生的味道……”
“喂,金光明(这大概是牵他的男战士),你这头驴可是他妈的喝过墨水的呀……”
我偷眼看看坐在树阴下的她,她却早已背过了身去。
晚上,李大夫吃不下饭,躺在炕上老泪纵横:“怎么办?老秦,不幸而言中呀!……以后,肯定会像你说的那样,他们不放过我,要整死我呀……”
老秦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们两人到我小铺上坐下。
“你看怎么办?”老秦问我。
“现在能怎么办呢?我只觉得这……这的确比拳打脚踢还可怕!”
“天真!”老秦不满地斜了我一眼,“这就是拳打脚踢的前奏,更厉害的还在后头哩,难道我们就这样,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我脑子里乱得很,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
“我记得你说过宋证和北京方面的关系。”老秦说,“我们要想办法和宋征的爱人取得联系,把宋征死亡的原因和我们这个所谓学习班的真实情况告诉她,跟她说,我们可以证明宋征死于严刑拷打,可是要保证我们证人的安全。由她向北京申诉,让宋征的老首长插手。他的爱人你是认识的。你要知道,他们怕的是你、我,还有李大夫三个知识分子。整完了李大夫,接着就是你和我。杀人灭口,是这些人惯用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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