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孩子出生时,老二从海外归来了。他已长成了一个特别帅气的小伙子,能说满口洋文,可惜大山里没有说处;戴着眼镜,西装革履,手中提的皮箱一敲咚咚响。老棘窝的人从来没见过这种硬壳皮箱,上面还有奇妙的花纹。谁也想不到这个皮箱里原来全是书籍;更想不到的是,这些书籍都是谈论革命的洋人经典,老棘窝一带没人读得懂。老大也读不懂,在他眼里,这些书籍都是一些精神有毛病的人蹲在一个角落里编造出来的。他对老二钟爱这些东西觉得又好笑又费解。
老棘窝的事业一片辉煌。这里尽管贫瘠,可也算方家据守的一个金窝,他们一家就从这儿延伸出通天大路。方家的资产和力量已经遍布大江南北,这里待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一只鹰飞得再高,还是要落回地面。老二就是这样的一只鹰。
老棘窝的人都知道方家老二回来了,而且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儿。这男儿英俊无比,连当地那些对富贵人家不屑一顾的所谓“人穷志不短”的女娃,都幻想能见他一面。最初的一两年里,方家老二忙得很,整天在铁路线上来来往往,很少待在家里。后来他一直住在离老棘窝一百多公里的那个海滨小城。他来往无踪,行动诡秘。老棘窝的人终于传出消息,说方家老二大概脑子有了毛病,在了“教门”;接着又传出许多关于他的美谈,说人一旦“在了教门”就两袖清风,不贪钱财不近女色。传说一个如花似玉的黄县城少女追逐了他一年多,多次要以身相许,都被方家老二拒绝了。到后来那个女子提出要做方家老二的奴婢,方家老二就让她做了“教门”里的“秘书”。谁也不知道“秘书”是什么东西,老棘窝的人只说:还不是搂上睡觉那事儿。他们对方家老二的慷慨无私感到既敬佩又迷茫。
什么时候能亲眼见见这娃儿?老棘窝的婶婶婆婆都不停地咕哝,擦着一见风就流泪的眼睛。
老棘窝风沙大。到了开春和寒冬,这些风直往脸上吹,一个个的眼睛都给吹坏了,吹得浑浊流泪。老棘窝里的鸟、兔子、狼、狗和猪,没有一种生物能长出一副好眼睛,它们都被风沙吹坏了。方家的人出门都戴一副眼镜,大约就为了提防恶风。他们琢磨方家老二一定也是戴一副眼镜,衣服上缀满金丝银线。他们把他想象得神奇无比。所以,当有一天他真的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一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不停地*凉气。
原来这个方家老二竟然穿了粗布衣服,甚至裤子上还打了一个补丁;没有戴眼镜,脸被风吹得黑黢黢的;为人和善,语气坚定,一双手上不多不少也有十个手指,指根上也有茧块。
到了晚上,方家老二就在这些贫穷的老棘窝山民的小屋里进进出出。一盏小油灯、一张柏木桌、一小盘酱油豆,伴他们过夜。“这都是‘教门’里的事情啊!”老人们叹息说。见过方家老二的人,一个个都守口如瓶。他们约定了一个事情,在来年春草发芽时起事——举行暴动。
“天哪,起事哩,反了朝廷!”老棘窝的人暗里喊。方家老二鼓动人的本事很大,老棘窝的人偷偷摸摸准备手里的器具。只要是铁做的东西一律成了宝贝,实在没有铁器,就准备起一根结结实实的木棍,或者是一根绳子。这绳子就准备捆绑土豪劣绅。
按原计划暴动队伍先攻打县城,扫荡老财,接着一直向东开到根据地。那里遍插红旗,开满了鲜花;那里的姑娘们都穿着红白相间的衣服,用羊毛捻成的红色线绳扎起乌油油的辫子,蓝裤子,天热起来再穿草鞋,一个个别提有多么可爱。革命者先解放全人类,再解放自己;先解放妇女,再解放男人;苦命人要将屈辱和贫穷一块儿埋葬……老人们擦着泪花:“这娃儿在说他们‘教门’里的话,不过这娃儿兴许是个神人。”
春天终于到了,春草终于发芽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暴动发生了。可是有的人事到临头藏了个心眼,谁知这么一耽搁,队伍就拉走了。
队伍真的打下了县城,三天之后又将重兵把守的方家大宅围起。指挥攻宅的人就是方家老二,这时候他已经扎起了皮带,戴上了军帽,很久没戴的眼镜也戴上了。他的上衣兜里还有一个怀表,不时地甩出来看一看。长矛和钢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围困大宅只用了两天时间,守宅的士兵就降了。剩下的事儿就是一个一个收拾那些油头粉面的男女。老掌柜早死了,把持大宅的是方家老大。老大后来登在高处遥望,终于看清了队伍前头是方家老二的模样,哈哈大笑,喊:“还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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