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时就是一跳。这使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多了。她需要别人爱吗?这不是非常简单吗?她是怎么了?她什么也不懂吗?
我把那份表格放在抽屉里整整三天三夜。第四天深夜,我把它填好。从此我开始了忐忑不安,不知该交出还是撕掉——我知道撕掉后苏圆可以重新给我一张。我按照自己的理解填过了。如果不是这样,我将难以忍受。
可是这样做过之后,我仍然难以忍受。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所长裴济叫我去一下。开始了。我嗅着越开越浓的丁香,心想我多么不幸,该承受的不该承受的,都一古脑儿交给了我。我用力地忍着,睁着一双圆亮的眼睛走进了裴济的办公室。他像很多大人物一样,设法弄了两大间铺了地毯的办公室,身后是一排棕红色的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写字台也大,上面有淡灰色的按码电话和一架地球仪。我知道他会问什么……一个小姑娘,约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蹑手蹑脚地走近了所长,小声说了一句。所长点点头,她又离去。我们所里美丽的姑娘可真多,那个比她更美的小家伙就负责掌管人事档案嘛。我的思绪一转到这上边就要发毛。
“小宁同志……”
所长咳着,伸手搔着背头——又是背头。我从上学之后就对背头有些怵。我们的那个院长也是留了这样的发型。“来所里好久了,哦哦,适应吗?我们该谈谈了……很忙。你怎么站着?坐嘛。”
我坐下。有人——不知是谁,把一杯散发着丁香味的茶放在我旁边。我躲闪着腾起的水汽。
“所里早该添些新生力量了。像我们这些老家伙已经……一九七七年入校的?好,这一茬学生很重要。过去进这个所起码要是研究生。现在是缺人的时候。百废待兴呀。”
没有我担心的内容,但要慢慢来。我的心悬着,我甚至都能感到它悬起的高度。
“你是哪里人哪?哦哦,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呀?今年……”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心咚咚一阵狂跳。我咽了一下,牙关不由得咬紧了。有什么顺着发际渗出,我像一个军人一样挺直了上躯。我生涩而准确地回答:“我来自那个半岛,先在平原,后来在南部山区生活过一段;入校是从山区走的,毕业来到这里工作……”
我在不知不觉中回避了关于“父亲”的那一问。我希望我会成功。
“哦哦,好的好的。那是个很富庶的地方嘛。那里在战争年代很有一阵子争夺呢。我们流血不少。说起来也巧,我年轻时候就在那一带活动过,当时还是个小鬼,当通讯员……哈哈。很想再去看看。这回不行了。”
他竟然在那儿当过“通讯员”。这一过折我大概再也不会忘记。一种巨大的好奇在心中涌动,它几次让我开口询问,但我用力忍着。
接着才是这次谈话的核心内容。原来半岛地区要搞中外联合开发,其中的重点工程就位于那片平原和山区北部丘陵。这个规划的先期勘察水文地质评估等等事项极为复杂,专门成立一个工作队,计划尽快拿出一个评估报告。工作队的负责人由副所长担任,所里抽调三五个……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我显然是这三五个中的一个。
离开所长办公室我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仔细想了想,记起裴济的眼睛很特别,好像散发着陶瓷的光泽……但他的视力显然是正常的。这种眼睛我从未见过。在二楼楼梯口又遇到了那个伏在所长耳朵旁说话的小姑娘,她手里正拿着一条打字纸,带边孔的。这一下我明白了,她是操作微机的。我们俩迎了个正面,她平平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我心里想:起码有一段时间要在副所长领导下工作了。
那个人的年纪比所长略小,叫朱亚,脸色发青,看上去严肃到了极点。可是与人搭话时才露出本相:和蔼极了,似乎还有一丝莫名的羞涩。我来后不久就从苏圆嘴里听说,这个人有点怪,学问不错,但爱好太广泛了,业余喜欢写点歌子。最后这点“业余”却使我有忍不住的惊喜,我大声问:“写歌?”
“写歌——怎么了?”
苏圆睁大的眼睛真美。那是因为她长了稍长一些的内眼角。仅仅从形式本身看,我是非常容易喜欢一种事物……然而当一种形式深深地刺疼了一个内容,比如她竟负责保管和翻阅别人的家族表格和……我这会儿不想回答她了。我也没有承认自己已经偷偷地写了好几年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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