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184)

2025-10-10 评论


  在这所校园里,我正在心底里把她当成了惟一的安慰——还有欣悦。如果不是因为她,也许我早就离开了这里。

  她的目光中竟然没有歧视也没有怜悯,而仅仅是一份温煦、一种滚烫烫的东西。对我来说,她真的与别人不同。我不知道她来自哪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目光;我感到特别惊异的,还有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多么美丽多么温暖……

  我一个人走在灌木丛中的小路上,常常想着她。这可以使我遗忘许多,不再沮丧。夜间,在妈妈身边,我因为想着她,因为莫名的感激,常常要一次次紧紧依偎,两眼湿润。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动不动就这样泪湿淋淋的,是最令人生厌的。我甚至准备一辈子都不哭。可也许是忍得太久了,这泪水一流起来就难以抑止。我很想告诉妈妈一点什么,但最后总是不出一声。

  当时学校里除了上课,还要组织同学们到园林里做活,给果树施肥、间果之类。这是令人愉快的时刻,因为一到了树间就被密密的枝叶罩住,谁也看不见谁了。

  离学校十几里外有一处小煤矿,那儿有一座矸石山,每到了秋末全班就要去山上捡煤,以供冬天取暖用。因为雨水可以把泥中的煤块冲洗出来,所以越是下雨就越要爬到山上。大家都穿了雨衣,可是“黑子”几个故意不穿,故意溅上满身满脸的黑泥,像恶鬼一样吆吆喝喝。我好不容易才捡到的煤块,一转眼就被他们偷走了。有一次“黑子”走过来,狞笑着看我一会儿,然后猛地喊了一句父亲的名字。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我的脸。我吐出了流进口中的雨水,攥紧了拳头。“黑子”跳到一边,接着往前一拱,把我撞倒在斜坡上。坡很陡,我全力攀住一块石头。这时几个人一齐踢旁边盛煤的篮子、踢我的手。我和辛辛苦苦捡到的煤块一起,顺着陡坡一直滚落下去。

  我的头上、手上、全身上下都被尖尖的石棱割破撞伤,雨衣撕得稀烂。我满脸满身除了黑泥就是渗出的血,雨水又把血水涂开来……有几个同学吓坏了,他们一嚷,几个老师也跑过来。

  班主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只听“黑子”几个说话,然后转脸向我怒吼。我什么也听不清,只任雨水抽打我的脸。

  正在我发木的时候,有一只手扶住了我:音乐老师!她无声无响地把我揽到一边,蹲下,用手绢擦去我身上脸上的血迹,牵着我走开……

  她领我快步离开矸石山,头也不回,直接去了场部医务室。我的伤口被药水洗过,又包扎起来。场医与她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清。离收工还有一段时间,她领我去了宿舍。

  她的宿舍在第二排砖房的西边第四个小门。我今生第一次来老师的住处:天啊,原来是如此整洁的一间小屋,我大概再也看不到比这更干净的地方了。一张小床、一个书架,还有一个不大的办公桌——我特别注意到桌旁有一架风琴;床上的被子叠得整齐极了,上面用白色的布罩罩住。屋里有阵阵香味儿:水瓶中插了一大束金黄色的花……

  她要把我衣服上的泥浆洗掉。因为要换衣服,我要在一道布帘后边待一会儿;还因为要烘干衣服,我只得在这儿耐心地等下去。天黑了,她打来饭让我一起吃。这是我一生中所能记起的最好的一餐饭。我的目光长时间落在了那一大束花上……我想起我们家东篱下也有一丛金黄色的*。

  第二天上学,我折下最大最好的几枝,小心地藏在书包里。我比平时更早地来到了学校……她看到那一大束*,眼睛里立刻有什么欢快地跳动了一下。

  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注意到,老师像我一样,常常一个人来来去去。我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住了,总要随着她移动。有一天傍晚我又一次去了她的小屋,不知不觉就待了下去。我在这儿发现了一本相册,于是看到一些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照片。

  相册里有一对中年夫妇,他们的样子很严肃,她告诉那是父母十年前的照片。我还在相册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位军人,年轻英俊,但不知为什么,我不太喜欢这个人——正在我端量他时,她就把相册取走了。

  他是谁?我觉得她的目光一看到那个人,立刻就有点异样。

  天黑了,我想一直待在她的身边,可她一遍又一遍催促我回家。

  “在小果园里,很少有人和你一起玩是吧?”我点点头。可我心里却在说:不,再也没有人比我玩得更好了——林子里有大李子树和山楂树,有各种各样的鸟儿;林子里有多少快活的小动物啊——有一天我会给你讲那只小鹿的故事……不过我们的确没有邻居,也很少看见一群一群的人。林子里偶尔进来一两个采药的、采蘑菇的、打猎的,他们只一会儿就离去了。大部分时间我只有外祖母和妈妈。妈妈要到园艺场做活儿,外祖母要忙自己的事情,忙着晒干菜,采蘑菇,缝补衣服。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