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外面变得漆黑,廖若慢慢闭上了眼睛。我们把门合上,蹑手蹑脚来到另一间屋子。可是刚刚过了几分钟廖若那里就传出吱吱嘎嘎的床声。这声音不断响下去,夫妇两人在门前听了一会儿,后来推门走进去。
妍子伏在床头,看着儿子那双尖亮的眼睛,抚摸他的脑壳。“妈妈……”“让我和你一起睡好吗?”枕边上的一本书落到地上,廖萦卫给孩子拣起来。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不停地擦拭……廖若贴在母亲胳膊上一动不动了,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可惜只过了十几分钟,他的两手又猛地抖动起来,喊:“快呀……快呀……”妍子的胳膊被他不顾一切地扭住,紧紧勒向胸前。她一动不动。
“妈妈!”廖若大睁眼睛望过来,目光凝住了一瞬,从床上一下弹起,扑到了妍子怀里。“妈妈!妈妈……”
“怎么了孩子?”
“我们的船……它又被咬住了……我们的船……”
“孩子,你是做梦了,妈妈在这儿呢!”
“我们的船……”廖若的声音低下来,泪花闪闪。
她轻轻拍着他。母子俩的泪水淌在了一起。我和廖萦卫一直站在旁边,等廖若慢慢安静下来。过了许久,廖若眯着眼睛似睡非睡,歪到了床上,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妍子的胳膊一直被他抱在怀里。她像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3
廖若这间小屋子整洁无比,有一大一小两个书架:小书架盛了各种杂物,大书架则整整齐齐摆满了书。书架旁边是一张很精致的小桌,紧靠卧床。一张小钢管床镀成了粉红色,床上的被子柔软蓬松。屋子里似乎有一股*的香味。靠小床右边的墙上是一排放大了的印刷体英文字母——我注意到床头柜上还有一个小纸盒,里面用橡皮筋扎了一沓沓英语单词卡片。小书包放在桌前的椅子上,里边露出一把口琴、一盒彩色画笔。
当我端量小屋时,妍子从旁边找出了一个很大的纸夹:全是色彩斑斓的图画——每幅画上都标记了时间。这还是他幼儿园时期的作品。这些画用色大胆,总的色调是绿和红,一片绿色又一片绿色。河湾上望不到尽头的绿色蒲苇,青草间开满了野生鸢尾花。还有百合——红的百合、紫的蝴蝶花、杏红色的鸢尾……到处都是。鬼针草的黄色小花、粉色的小蓟花,它们掺杂着结成了一片,多么漂亮。浆果和花朵点缀了无边的草地。这片红色是什么?一片片的荼花。芦青河湾那望不到边的荼花不是自然的白色,而是被朝阳或落日映成了红色的海洋。一只白鸥欢唱着,云雀在头顶飞过——在它徘徊的天空下,总会有一个精致的窝。云雀在看护它的幼雏,等它们长大那一天就会像母亲那样不倦地歌唱……
一个星期过去了。再次见到廖若时,他似乎好了一点,廖萦卫夫妇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我发现前几天见到的那些画已经被贴在了墙上:那么绚丽的一大片!我忍不住指着墙上那些画:“多么漂亮!”他笑了,调皮地张大嘴巴笑。他的目光不再呆滞。我发觉这孩子的眼睛有点像母亲。四十多岁的妍子看起来只像三十多岁,人还没有发胖,体态还像一个姑娘的样子。而廖萦卫比她显得苍老多了,额上有了一道道清晰的皱纹。他剃了个平头,大概想使自己看上去年轻一点。
“你应该好好吃饭,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对廖若说。
“你要听叔叔的话。”妍子劝他,又转身小声说,“他有好多天没正经吃饭了。过去爱喝麦片粥,现在掺了糖都不吃。水果也不吃。奇怪,他最害怕粥,一见就要嚷上半天。”
廖萦卫从另一间屋里拿来了瓶装的果汁奶。这次廖若含住吸管,像小猫一样吱吱吸了两下,然后衔着那根吸管一动不动了。
“吸呀孩子,吸呀,”妍子说。
廖若仍然一动不动。
我和廖萦卫去了另一间屋子。这个房间稍微宽敞一点儿,还铺了一块肉红色的地毯。除了一张床一个柜子,就是两个触目的大书架。有几本植物学方面的书,更多是文学和音乐。他见我翻弄书架,就说:“我和妍子都是师范学院毕业的。我学中文,她学历史。可是我喜欢歌剧,她那时还喜欢写一点——诗。”廖萦卫笑得有些尴尬,停了一会儿又补充说:“我们和肖潇一起时谈得最多,你知道在这儿,我们三个人是最谈得来的。”
我发现廖萦卫的脸有点红。四十多岁的人还这么怕羞,这在今天是极为罕见的……他说下去:“如果这儿没有肖潇,我们会寂寞得要死。她顶多两天不来,我们就得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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