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205)

2025-10-10 评论


  我依从医生的手势站起来,他却盯住我上前一步:“你懂哲学吗?”我有些慌,点了点头。“那很好,”他飞快地伸出手,使劲握住了我的手,“咱们才是一家。你知道吗?你知道内因外因和正反两个方面——它们互相转化以及……我就是被一种不好的哲学给害苦了,一天到晚闹肚子,这不,弄到最后不得不来住院。煎熬啊。总而言之是很坏的哲学,你就是用了黄连素都不行……”

  我愣了一下——我在这一刻竟然忘记了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认真地看着他。他接上说:“哲学这个东西也有老嫩之分。我们邻居,他动辄可以跟公家要车,我就不能。那天他要的一辆大头车起早走了,结果拉回来的哲学就嫩,刚长出两片小叶子的那种。等到我们慢腾腾去用牛车拉回来,我的天,哪里还有嫩的!我们只得拉回一些老掉牙的——没办法,只得拉回来煮。推到锅里煮上半天也煮不烂。老伴说凑合着吃吧,吃吧,反正都是哲学。结果到了半夜就闹肚子。这不,还是到医院里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目光转向操场。那儿有人在医生带动下不断地伸手、挥臂,再往前迈步,十个手指一根一根活动。眼前的络腮胡子看着看着,也学着他们活动起来,越动越快。接着他的手开始抖动,全身都剧烈地抖动起来,医生不得不跑过来……

  有一个胖胖的女病人站在一棵木槿树下,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但没有声音。她的手势做得很好很标准。我们本想从她身边绕过去,可她一眼看到了我们,朝我们频频招手。我们只得站下。

  她大约三十多岁,不过已经有点发胖了。乍一看她特别安详,是一个温和的女性。她正用无比亲切的目光端详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她喉咙里突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响动,两手在心脏部位抚摸着,然后紧紧按住了自己的乳房——她对我们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美丽的青春只有一次。”

  我看了廖萦卫一眼。

  “你们如果需要爱情就告诉我——其实谁不需要呢?谁都需要。没有不需要爱情的是吧,他们——”她用手指一指场子上的医生、护士,包括了所有的病人,“他们都需要。不过我只分给他们一点点,就像面包渣那么一丁点儿。我走哪里就把爱情带到哪里。伟大的爱情啊,像太阳一样照耀大地——”

  她像朗诵一样说下去,旁边的人不太在意。

  “有人以为扑灭爱情之火有多么难,他错了。只需要多弄一些冰块。把冰块堆成一张大床,然后让人躺上去,爱情那玩艺儿立刻就没了。我亲眼见到一个有最多爱情的人,他(她)就被这样整治过——他们把他(她)装进一个铁盒子里,然后再摊上冰块。天多热。苍蝇被赶开了。冰块把整个人都盖住了,铺在身上和身下,接着又把他(她)推到一个小黑屋里。老天你还能怎么办——他们咔嚓咔嚓吃了伸腿瞪眼丸儿了。”

  我小声对廖萦卫说:“她是说那个人死了。”

  女人盯住我:“你刚才说什么?”

  我赶紧摇头。

  “你这个被爱情之火烧得脸色苍白的小伙子,真是好样的!”说着她在我们脸前打了个响指,“你真是好样的!”

  我们退开一步,她又上前一步,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喂,你知道什么是处女吗?”

  我们连连后退,只差要快些跑开了。

  她伸手拦住了我们:“处女比科长大,她能管一个处的人哪。我们那儿有一个处女,扎着两根毛刷刷小辫儿——开始她还不是处女,每天在走廊里用拖把拖地。局长来了她就放下拖把,跑过去给局长提包。后来她就成了处女。我从来没有做过处女。不过我也挺想得开,不准备再这样苦熬下去了……”

  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开。刚走开不远,那个女人突然转过身,迎着场子上三三两两的病人喊起了口令:“一二、一二”,还把手指伸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口哨,大声吆喝:

  “孩儿们,操练起来!”

  她大声地呼喊。奇怪的是好多病人对她的口令都立即响应。

  2

  当转过一排红砖房时,我们被眼前的情景给惊呆了:在三两个男女大夫的陪伴下,有七八个年纪小小的病人正在树底下发怔——他们都是男孩,都在十四五岁上下,见了我们一齐抬头。其中的一个刚一转身看到我们,立刻堵住耳朵大声尖叫。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大夫马上走上去制止,他就“啊啊”叫着躺在地上,再也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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