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22)

2025-10-10 评论


  “我爸凶吧?”

  “他很凶。最后那几天没有刮脸,胡楂儿黑得像个土匪。”

  “马呢?”

  “大红马,拴在公家厩里。它想主人,老要叫。”

  “我想我爸。”

  阿萍就搂紧他,脸靠着他圆圆的头顶说:“你爸,你还是忘了你爸吧。他太喜欢南方的那道菜——太喜欢醉虾了……”

  他曾偷偷地要求阿萍奶奶做一次醉虾,阿萍奶奶做了。醉虾扣在一只蓝花小钵中,一掀盖子就有几只蹦到桌上……宁珂绝不会将它们吞进肚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在想自己一去不归的父亲。

  几乎每天都要做关于那个人的梦。其实他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太清晰,因为自他懂事那天起父亲就成了骑士,来去匆匆。他印象最深的只是那匹马和那枝枪,他至今还记得父亲一出大院就鞭打快马,奔驰在东边那条马路上的情形。马尾巴飘起来,阳光把它照得真美。父亲的身个多高?脸是什么颜色?他都模模糊糊。身处这座熙熙攘攘的大城市,他时常想起父亲。人好像都有这么一段——专门琢磨自己的父亲。

  他回忆着母亲断断续续讲过的父亲。母亲并不太责备那个人,最多的只是牵挂。她担心他一路上风尘仆仆弄坏了身子,还怕他遭遇其他危险,比如劫匪、从马上栽下来,等等。她抱着小宁珂,眼睛凝视一个方向:他知道她的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母亲多么漂亮,他认为她是天下最美丽的一个人,他也听人说过这样的话。

  谁有过这样一个不幸而美丽的母亲?她的大眼睛清明纯净如水,亮而深;她从不施脂粉,因为稍稍一动一遮就破坏了那种完美;她高高的身材,像一棵秀挺的红木树。母亲的形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清清楚楚。

  也许正因为父亲的模糊难辨,他才永远追逐着他。马蹄,踏醒了他的梦。他有时正睡着,突然喊一声就坐起来,大声地喊。

  叔伯爷爷和阿萍奶奶都走进来,惊讶地望着他。

  “我要一枝枪……”

  叔伯爷爷笑了。他伸手抚摸着孙子的头发,这头发真是光滑得让人感动。他安抚了一会儿孩子,临走开时说:“最强大的人身上可不一定要带枪……”

  宁珂中学毕业了。当时宁周义对他的未来有两种打算:一是送到国外深造,二是留在身边,让其尽快进入自己的事业。本来他老人家是极倾向于前一种设计的,可是到了这一天又有些舍不得。最怕孙子离去的是阿萍,她一说到这上边就流泪。当时还有一个紧迫事情,就是分布在各地的产业越来越需要照料,需要有一个更可靠的介入者。将来风云变幻,有这样一个人上下进出就方便多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退路、一个继承。

  宁周义惟一的小女儿是老家的妻子生的,叫宁缬,平常只唤做“缬子”。她这时也来到父亲身边,小小年纪就傲横逼人,指着比她还大的宁珂说:“快叫姑姑!”宁珂马上叫道:“姑姑。”她差不多从来不主动喊阿萍妈妈,背后还说阿萍长得像猫,就叫她“阿猫妈”。父亲有一次听到了,没有听出意思,还以为女儿在撒娇,并未在意;后来看到阿萍哭起来,问了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呵斥了女儿。

  女儿恼恼地看着阿萍。没有别人时她对阿萍说:“我长大了也不会对你好。”

  阿萍于是更为伤心,也更为爱护孙子宁珂。她坚决不主张孙子到国外去,害怕他将一去不归——谁料得到出洋的风险呢?

  就这样宁珂留下来,并到宁周义的一个大钱庄上去做事;每年里,他还要拿出几个月的时间跑跑其他几个城市,凡是有买卖产业的地方他都要去。有一段时间他俨若成为宁家的全权代理,其实宁周义只是让他当一阵实习生。

  在宁珂到钱庄做事的第二年,宁周义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困难的时期。他认识到人生的一个转折来到了:也许对于任何人都存在着某种转折。转折不是转机,转折是逼迫人做出选择。他知道自己长期投入的政治生涯,其实是一场毫无希望的事业。现在正陪伴一帮毫无意义的人,耗失了热情。无穷无尽的追逐和竞争让他说不出的厌恶。在一场分明是没有前途的求索中,维持一个局部一个细节的完美既无可能也无意义。他提出了辞呈,非但没有被接受,而且还被委以更重要的职位。他成了名义上的三两位政要之一,实际上却不怎么问事。他心里明白,在当时这种人人苟且、勉强维持的局面下,有人不过是想借重他在政界军界、特别是民众中的一点点威望罢了。而这种威望本身也许就非常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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