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当我长大了,一个人生活时,那些恐惧也仍然没有消失。时过境迁,许多年过去之后,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些禁忌还会依然存在——每当我触犯了它们时,就必定会遭到报应……
每一个秋天母亲都领我去采蘑菇。我们走啊走啊,在杨树下采一种浅紫色的蘑菇,又到柳树下去找金黄色的蘑菇。外祖母在家里笑吟吟地等待我们的收获。在林子里,母亲用柳条串起各种颜色的蘑菇,把它们像花束一样挂在我的脖子上。她退开一步端量我,端量了一会儿,不知怎么主动提到了父亲:
“小城刚解放时,人们把花挂在你父亲的脖子上……”
我想象着当时那个情景,仿佛闻到了一种无可比拟的芬芳。天哪,金灿灿的花束挂在我父亲的脖子上……
妈妈这一次例外地、主动地谈到了父亲。可惜她只讲了一句。我期待她说下去。可她很快弯腰去采蘑菇,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我给她揩汗时,她把我抱了起来。那时候我长得不够高大,所以妈妈可以把我抱起来。我在她的胸部抵着头颅,紧紧抵着。“妈妈!”我小声呼唤着。她会知道我在乞求,求她再讲一遍父亲的故事。可是她再也没有说什么。
在林子里,只要离开了母亲,我就要尽情地奔跑一会儿。我藏到灌木后面,让她焦急地呼唤,我故意不出来。有时在那儿待上十来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妈妈怕我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荒野上丢失,我告诉她不会的,永远不会。为什么?因为我望得见远处的山影,我知道那就是南方,有淡蓝色的大山指引着我呢。我还长了一双奇怪的耳朵,听得见大山里面各种各样的声音,它的嘈杂会直接从空中传过来——我听得见那里的锤子声,铁凿声,各种各样的呼叫之声……我已经习惯于捕捉空气中的这种声音了,而且从中可以分辨出自己的父亲弄出的各种声息,虽然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我有时叮嘱自己:再也不要想父亲了,完全彻底地把他遗忘吧。真的,人为什么非要有一个父亲不可呢?我有母亲和外祖母呢,还有这片林子,林子里的一切——我有阿雅……
4
就是那次去林子采蘑菇不久,母亲有一天风风火火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说有人逮住了一种小动物,它就是阿雅,好像那个人是用围网捕获的……我一颗心噗噗跳起来,朦朦胧胧觉得就要有什么极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啊,有人竟然逮住了一只阿雅!那么我就可以离它很近很近地观看了,甚至可以去抚摸它……妈妈说那个人把它很好地饲养起来了,给它挖了个洞穴,喂它食物。它长得蛮好,这么多天过去,它正开始懂事呢。比如它能够像小娃娃一样端坐,还会做出好多有趣的动作。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满脑子都是那个小动物的奇怪模样、它的神态。天还不亮,我就央求妈妈带我去看。妈妈像是故意回避,只推说有事,让外祖母带我去。外祖母当然不会去,因为她不认识那个捕获阿雅的人——他是园艺场里的一个老头,大家都叫他卢叔。
后来还是我和母亲去看了卢叔的珍宝。
它真的就在那儿,在卢叔的小院中,在一个大大的铁笼子里。栗黄色,尖嘴巴,深棕色的胡须,软胖的前爪;那对眼睛啊,是真正的金色,闪烁不停。它直直地看着我,还伸了伸粉红色的舌头……它似乎对我笑了一下。不过只一会儿它就狂躁起来了,在铁笼子里蹿跳不停。
这一次,还有后来的日子,关于它的所有故事,竟使我觉得这一生再也看不到更让人惊讶的什么事情了,好像所有的经历,一切一切都比不上它更新鲜,比不上它留给我的印象更深刻、更刺激。
卢叔后来像对待一个大人一样跟我讲话,丝毫也没有敷衍我。他向我讲了自己的奇妙手法,比如说,他逮住它之后,怎样设法让它与自己一点一点亲近起来。我可以想得出它一开始会有多么惊慌、多么害怕卢叔。卢叔是一个猎人,他有枪,还有网。人人都说他是动物的天敌,宰杀了不知多少动物。我亲眼见他杀过鸽子、狐狸,还杀过老鹰和兔子。我那时对他又恨又怕。这一回真是个例外啊,可能因为阿雅实在太珍贵了,可能因为它长得太漂亮了,逼得他那颗狠心终于软下来了。他这一次不但没有杀害它,而且还把它很好地饲养起来,喂它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于是开始感激起这个人,他在我眼里似乎也一下变得有点儿可爱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