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大山就来到了一个村庄,我想我就要归于这当中的一户人家了,我从现在起就要属于一个孤老头子了。这样想着,尖下巴却并不停步,还在往前急奔。后来我们穿过了村庄,又走上了另一座大山。在山的半坡上,月色下可以朦朦胧胧看到一个孤房子。那个孤房子的旁边就是筑起的一座高高的烤烟炉——原来那个孤房子里就住着我未来的父亲!
在我打量那个小屋的时候,尖下巴伸手指点起来,可他说了些什么我差不多一句也没有听清。一颗心咚咚跳,那个小屋也在我的眼前闪动跳跃。我不知怎么脚步迟缓起来,后来借故解溲,就到路边的一个大石头下边蹲了。这样蹲了一会儿,我才突然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再也没有比从这儿逃开更好的了。
我小心地摸索着往后退去。我退呀退呀,直退了十几米远,然后一猫腰就向另一块大石头奔去了。在那块石头后面我探头望了望,见尖下巴还在那儿着急地观望。这时候我悄悄说了声“对不起了”,就撒开腿猛跑起来。
我的脚踢到了石子上,石头沿着山坡哗哗往下滚动,发出了咕咚咕咚的声音。又跑了一会儿,我听见后面的尖下巴被狼咬了一样,嚎着骂着。我顾不得这一切了,一直向前、向前。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反正直到太阳冒红的时候我才停歇。我记得当坐下喘息的时候,这才发现衣服大部被撕烂了,脚上胳膊上全是血口;眼前是一条清清的河水:河水清极了,借着黎明之光我差不多看到了水下的小石子、沙子、沙子上的几条游鱼。我跪在河边捧了水喝,这才发觉自己渴得真厉害,这河水真甜啊。我喝啊喝啊,一口气喝得肚子鼓胀。我从包裹里翻出了几块红薯吃起来,后悔包裹里没有火柴,不然我就可以在这儿生一堆火了。我身上有些冷,摸摸身上,到处都湿漉漉的。山里的夜气真重啊,它把我全身都打湿了。
这时候,我觉得我身边、离我不远处的山溪里,正有一对机灵的眼睛盯住我。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只小兽,是它的眼睛在注视我啊——从现在起,它将伴我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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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梦想,即如果时间能够倒转、能够重新开始生活一遍就好了。是的,这种梦想之中就包括了无尽的追悔和思念,以及其他。时间像水一样流过了,一切都无以弥补,无从捕捉,也没法寻觅新的开端……我常常想到的是,我在当年如果能够用另一种方式对待柏慧,如果能从稍稍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她,不那么恐惧和慌乱无措,那么整个事情就将是另外一种结局了。比如,我干脆对她讲出关于自己、关于这个家族的全部——或者相反,做到真正的守口如瓶、一丝不漏……总之那种恐惧不安和小心翼翼、遮遮掩掩和欲言又止,反倒容易造成更大的误解。事发之后我却没有了一点儿理性和最起码的镇定,几乎从来没有试着去理解和修复,没有往这个方向探索过一点点可行性。我仿佛是一个应声毙命的丛林动物,从此彻底失去了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关于父亲母亲,关于童年和整个家族的悲惨命运,关于这一切的禁忌和隐秘,还有深不可测的痛苦和仇视,让我变得那么勇敢决绝而又超常脆弱。你不能碰,不能染指,不能侵犯,甚至不能有一点点这样的企图和一点点的尝试。所以,我和你之间就注定了是那样的一种结局。
我今天至为惋惜的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这个皮肤微黑、风韵迷人的姑娘,也不仅是因为一场热恋的失败,而是与之连在一起的那些深刻的误解和伤害。这伤害如果仅仅存在于我一个人的心中就好了,不,它是彼此的;它尤其关乎到我们整个的家族——那个光荣而又不幸、雄心勃勃却又一筹莫展、最后是任人宰割的家族。正是这种来自爱人的深深的伤害,才造成了我长久的、铭心刻骨的痛苦。这种痛苦他人无法理解。
作为那个家族的后来者和幸存者,为了生存和尊严,还有自身的禁忌,守卫隐秘正是我的权利,更是我不可推脱的义务和命运。
不过我现在常常设问的是,那个皮肤微黑的姑娘当时真的就没有权利知道那一切吗?是谁剥夺了她的这种权利?是一种血缘,一种时代的惶恐,还是因为她是柏老的女儿?今天看是再清楚也没有了:她还不是我眼中的“自己人”——显而易见,对于我来说她直到那时候还是另一种人,这正像柏老他们一直将我视为“异类”的道理一样。这就是血缘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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