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287)

2025-10-10 评论


  我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压抑了这种冲动。虽然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欲念,但我还是忍住了。我只把这个夜晚里的激动留给了自己……

  几十年之后,我一定还会想起这个荒凉而又温煦的春天,想起今夜、它的无情的风沙、它偷偷藏起的美意!

  那个国营园艺场离我的葡萄园仅一箭之遥。我像一个狡黠的猎人一样小心翼翼四下观望。我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在那个夜晚之前并没有把这一切细节告诉梅子,她什么也不知道。当然了,小宁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自己签下的契约里并没有掺杂其他东西。我心里清清楚楚:我把全家,也把我的一份滚烫烫的东西,一块儿抵押在这片葡萄园里了。

  春天过去风沙就会稀落,那时候我们就要利用这段时光栽树固沙;我们要把残破的枝条重新修剪,让它长得像梅子的浓发……

  第二天我就匆匆返城。一脚踏上市区的那会儿,我突然有些胆怯了。我想自己也许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多么莽撞!

  我知道一场争执在等待着我们。

  我开始只跟最好的几个朋友传递了这一消息——连他们都有点儿惊讶。再后来就是大家伸手帮忙,一声不响地帮我筹集资金。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容易一点。可我搞到了这笔钱时,却又一次犹豫了。必须告诉梅子了。我没有权利再隐瞒这一切。好在我会非常坦然地告诉她到底为了什么——只怕我讲不清……

  记得我筹到了最后的一笔款子,满怀心事又是浑身放松地在拥挤的人流里往前挪动的时候,真想唱上喊上几句什么。我知道这都是那棵老葡萄树向我一笑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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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我想,一个人沉迷于心事重重的游荡之中还真不错。人在特殊的时刻里,会觉得除此而外已经没有了别的过法。这大概是一种根性,它或许就是从我童年的朋友——拐子四哥那儿来的。一种不停地在土地上奔走的欲望驱使了我。就这样,我从小走到大,一路看到了崭新的和陈旧的城市,看到了宽宽窄窄的河流,看到了褐色的、红色的、黄色的和黑色的泥土,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植物……这一派斑驳令我有说不出的愉悦。“又要出去吗?”梅子好像把这句话挂到了嘴边。我点着头,一边熟练利落地整理背囊。我的行装很简单。我的大背囊和旅行用具都是在地质学院和03所那时候用过的,也是我专业行头的一部分。它们已经用得十分陈旧。

  那次出发一开始就让我心情激动,步履也有些莫名的慌促。前方有什么在等待我吗?这在事后想起来还觉得有点儿奇怪——当时恨不能一步就跨到目的地。到了那儿之后,把要做的事情赶紧做完,又萌生了另一个念头:到海滨园艺场去一趟——这会儿好像觉得如果不去那儿,就有什么东西让我放心不下似的。

  我就那样匆匆赶去了,住在了园艺场的招待所里。

  那是个非常诱人的环境。当时正值深秋,满园的果子都熟了,秋风在园子里吹拂,到处都是扑鼻的香气。我住的招待所正好离果园子弟小学不远。在孩子们的欢歌笑语中,我注意到了一位女教师:她看上去与当地人是完全不同的,大约有二十三四岁,或许再大一点儿;不过她的确很年轻,举止间却透着一股特别的成熟和爽利。她的脸庞有些红,好像总是挂着一层极其细密的汗珠。我一眼就看出她是这个园艺场里一个奇怪的存在,但是与这个时代里那些美丽而时髦的青年毫不相干。她看上去端庄、矜持,还有一种特别的温柔与随和。她跟园子里的陌生人和熟人一样地点头微笑,亲亲热热地打着招呼。孩子们围着她,她抚摸着他们的小手、头发,一脸的恬静。我觉得她在这儿过得不错,正享受着一份从容自信的生活——而这在今天一般而言是极其难得的。我凭直觉就可以明白她不是当地人,而且也不是来自附近的城市。我想她可能是一个刚刚分配来不久的大学生——可又很快否定了这个判断,因为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不会像她这样安静和沉着,也不会像她这样热情和练达。

  早上我到园子里散步,正好碰上她在一口石砌水井旁洗衣服。她起身提水,倒水,全然没有看到我走过来。那一天她穿着蓝色的条绒长裤,红色的上衣;她的两条腿显得很长,腰那么柔软。她一下一下缓缓地搓洗衣服,像在干着一件最有趣的事。我继续往前走去,踩着满地落叶。果树下面,洁白的沙子上生长着茂盛的千层*。我从那儿走过,看着落叶哗哗地在地上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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