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沉默的时候,她已经在专注地端量我了。我觉得她的目光像一团火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我心里不住地念叨着:“不管怎么说,你仍然是一个*的女人,一个可恶的家伙……”我克制着没有让它发出声来。
她一口气讲了那么多,声音颤颤抖抖,却很泼辣。那是因为激动而颤抖。停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说了,这一次声音缓慢而低沉:
“我必须告诉你我真实的感觉,我如果在这儿待久了,说不定也会爱上你,这我已经感觉到了。瞧你好极了,完全像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你的目光里有一种东西,它使我弄不明白……我喜欢它——别误解,我不会要求你来回答我;你讨厌我也与我无关——我这会儿要告诉你,我已经开始有一点儿喜欢你了,不过你可以厌恶我……”
我愤怒地拍了一下膝盖说:“不!厌恶你,这没有必要!”
“你可以厌恶我的……”
“我不厌恶你——你这个混蛋!”我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又一下坐在凳子上。天哪,这是怎么啦?这是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我就在自己的葡萄园里嘛!我简直被弄糊涂了。我真的给气着了。
一会儿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在穿自己的风衣。后来,她又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条白色的头巾,缓慢地包着自己的头发……哦,终于过去了。她终于要离开了。我心里说:总算结束了,一场可怕的风暴过去了。可我同时发现,面前这个女人就像施展了什么魔法似的,包上白头巾之后似乎又变了一个人:脸庞更亮,双眼深邃,正抬头望着远方,一脸的端庄。
她看了看四周,走出门去。我听见她最后说的是:
“让我们到葡萄园里走一走吧,这里的黄昏多美,这里的黄昏可真美啊……”
1
每个时代总有一些应运而生的人,伴随着这些人物,那些梦中都想不到的稀奇古怪东西就会出现。这些东西或者是千载难逢的宝物,或者是平常不得一见的其他怪异,反正一旦出世,总是让人两眼一亮:或者忍住心中的惊讶和悸动,或者失声喊叫出来。眼前的这个家伙是个四十多岁的古董贩子,黄黄瘦瘦,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半睁半闭,无精打采,好像对自己正做的事情十分厌倦,巴不得早点结束才好。他说话慢慢吞吞,有气无力,就像一个不久于人世的家伙对我做着最后的叮嘱。他一边说一边抽动鼻子,两撇发黄的胡须也跟着动。他从一只破皮箱中拿出了一个木盒,它裹在一个蜡染花布包袱里,展开之后,上面还套了几层粗麻纸之类的东西——就这样一层层解着,逗足了我的一片好奇心。我那会儿不由得把头往前探去,他却故意把身子闪了闪,像是害怕我的呼吸似的。木盒打开了,里面是黑布包起的一沓东西。除去黑布,这才露出了不足两公分厚的、草草订过的一本册子。
“就是这个?”
他眯着眼,发出若有若无的哼叫声。
我想取到手里好好揣摸一下,他却抢在前头把东西搬到了膝盖上,用拐肘护住。
“我不看清它、不仔细看看怎么会下决心呢?”
他懒洋洋地瞥我一眼,香烟在嘴上翘动着,像在最后作一个艰难的决定。这样耽搁了三四分钟,才不得已把盒子放回原地——但并不想让我动它,而是挥手阻止说:“不能直接用手翻,你得找个家什儿来。”
“什么家什儿啊?”
他想了想,从衣兜里取出一枝火柴杆:“你就用这个掀着看吧。真到了手时,你得专门制个竹片。”
我用火柴杆挑开册子。一股不难察觉的霉味儿、樟脑球味儿散发出来。纸张极劣,一色的蝇头小楷——写字的人渐渐不耐烦了,后面的字迹显得潦草一些。有些字从未见过,大约是一些异体字或什么替代符号;还有让人眼花的勾画插入,夹杂着纽扣那么大的手绘图形,细看好像是一些古代器皿之类。老天,这是一本天书,时下别说把意思弄明白,就是将一个完整的句子读出来都不可能。我摇摇头。
“再好好看看。”
我没有理他。我在想它是什么。
“你如果不看清,怎么会知道它的价值!”
“谁能看懂?有人懂它吗?”
他嘴角那儿有一丝冷笑:“当然——满城也就一两个人吧!要不说这是一本‘秘籍’嘛。”
“‘秘籍’……”我琢磨着他的话,再次低头去看。我看到了“东夷”“器”“东莱”这样的字眼,马上想到了近年来一直研读的书籍——关于东部半岛莱子古国的一些考证。它们显然有着内容上的关联!莱子古国,这是许久以来将我深深缠住的一个题目。我的目光开始贪婪地追逐着,头垂得越来越低。可是没有几分钟两眼就累极了,我抬头揉眼的时候,他却趁机把木盒取回了,并再次用那块蜡染花布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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