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495)

2025-10-10 评论


  淳于云嘉抚摸着他的头,觉得这脑廓儿有点像儿童。她抚摸时,他就自语说:“从头颅上判断,我成不了一个智者。”

  真的,他的头骨长得高低不平,很像一片起伏的丘岭。他觉得淳于云嘉抚摸他的颅骨,这就等于无言的玩笑。好在有漂亮的银发把它们遮住了。

  在那些可怕的年头,那些剃阴阳头的家伙总是没有机会下手。如果他们把一头银发剃掉,那么他那高低不平、凹凹凸凸的头骨就会在强烈的灯光或阳光下暴露无遗。“这也没什么,我的爱人无一瑕疵。”他站在被辱的高台上,想到了完美无缺的淳于云嘉就感到了极大的安慰。“这没有什么,郎才女貌。假使我还算有些作为的话,那么……”他安慰着自己,一丝苦笑流出嘴角。那时候的口号声、呼喊声,都掩不掉他的苦笑。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心里正与一个人作着热烈的交谈。“情话恰如潮涌。”他在心里这样说。

  他们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半夜里淳于云嘉常求他讲个故事。他有多少故事啊,他的经历毕竟深广。无数的故事,国内国外,恐怖的、曲折的和美丽动人的……

  云嘉说:“你多么顽皮,你这个老小孩……”

  “老”字常常挂在她的嘴上,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他曾对她说过:“我如果欺负你的时候,你就会恨我。”

  “你不会欺负我,你如果欺负我一次,只会让我感到好奇。”

  不一定什么时候他们就要想到路吟。痛苦不堪的小伙子已经几次生病,可是没有办法,他们想不出别的办法安慰他。他们都爱他,承认那是一个最好的青年。那个青年做梦也想不到终生的幸福会被敬重的导师夺走,而且还要与之长久地相伴。

  真的,路吟与曲被拴到一起批斗,后来又一前一后来到了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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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铿锵的锤子声,迸溅的石渣和火星。这花岗岩真像我的颅骨:坚硬锐利,满是凹凸,除非用钢钎才能把它砸开。这坚硬的花岗岩下边埋藏了什么?是炽热的岩浆,是奇怪的宝藏,还是其他神秘之物?阵阵思念不可遏止。为了抵挡这思念,他只得用力地砸着钢钎。他发觉自己竟然可以做得十分熟练:右手刚刚抬起锤子,左手就紧接着转动一下钢钎。而且无论锤子砸得多么快多么猛,都不再担心失手。如果失手也就糟透了,他的另一只手一定会砸得鲜血四溅。曾经有过那么一次,结果它破碎了,露出了骨头。他吓坏了。那是多么艰难的一次恢复,结下了多大的疤痕。他那时还以为这只手要完蛋了呢。后来终究是保住了。由此也让他明白:有时一个人要把自己搞惨,搞得真正完蛋会有多么难。一个生命原来很顽强,很耐磨损呢。他回顾几十年的岁月里所遭逢的一切:幸福的打磨,危险的摧折,艰辛的劳作,渴念的煎熬。生命中正经有过不少呢,生命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啊,有时脆弱得纤发一般,有时又坚固得像块顽石。他在砰砰的敲击声中想了很久、很多。当然他也不无担心:自己这架机器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突然停止了转动。

  最后一念使他不再挥动锤子,他给吓呆了。因为他马上想到了淳于云嘉和儿子。如果那样可真是太惨了。他盼着见他们一面,只希望在自己孩子的小脑壳上抚摸几把,在深夜里听一听他们娘儿俩的呼吸。“我完美可爱的、永远的新娘。”他闭上了眼睛。双眼潮湿了。他警惕这种伤感的出现,赶紧抬起头,睁大眼睛去看远方。“如果我在流泪,那么我就简单多了。”他狠力挥动锤子,什么不听什么也不想,只是飞快地击打。

  大约就因为一次长长的沉湎,他竟没有听到一声连一声的铁哨子在响。一会儿监工就大吼着奔过来。曲仍然没有发觉什么异样。这样直到一个人过来踢他的屁股,把他踢翻在地。他爬起来,又挨了一记耳光。不由分说,有人揪着他胸前的衣服就把他拖开了。远处有人在哈哈大笑。原来排炮就要点响了,所有人都撤出了危险圈,只有他一个人还在那儿奋力挥锤。一开始监工的故意不让人们呼喊,他只想看看一个老家伙亡命奔逃时的狼狈相。谁知道曲就是没有察觉嘶叫的铁哨子。后来政委蓝玉最先发现了什么,伸手一指那个正在挥动锤子的人:“快去。”

  他给揪回来,给按趴在地上。轰隆隆的炮声像巨雷从天而降,石块飞溅,浓烟蔽日。多可怕的排炮。每一次排炮响起,曲都紧紧伏在地上。大地抖了好几抖,他觉得人在抖动的大地上简直像一些带壳的虫子、像密密麻麻的小蚁。排炮响过之后,由于无风,所以工地上那层红色铅云沉沉地压在那儿。又是一声铁哨子,所有人都像出击的战士那样埋下头往前跑去。地排车噜噜响,还有衣裤在风中抖动摩擦的声音。有谁跌倒了,响起了踢踢踏踏的声音和刺耳的叫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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