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529)

2025-10-10 评论


  “不是?那是怎么回事?你的意思……”

  “我后来,就是现在,才一点点全听明白了……荷荷的病没有咱原来想的那么重,她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啊——她是嫌我们听不懂,所有人都听不懂,才急成了这样!她没法让我们听懂……才急成了这样!”

  我大惊失色地看着庆连。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甚至认为他是长期和一个重症精神病人在一起,结果连自己的思维也不正常了。我在想怎样让他明白过来——这时如果连他也糊涂了,那可就糟透了!那真的是糟得不能再糟了!我一时想不好该怎么说,只是长长地叹息。

  “那些林泉的大夫们当然听不明白,结果也就把她当成了重病号,一个劲儿加药、加药,最后也就把荷荷给毁了!你不知道,他们还给她用了电击疗法……那对荷荷来说真是生不如死啊!老宁哥,你会明白的,荷荷的病压根儿就没那么重,一开始或许还没病哩,她不过是太累了,太累了,只要好好休养一阵就好……全怨我啊,把她送到了林泉,是我把她害了……”

  我一时不再说话。可我的目光让庆连看出了什么,他伸着手,急于让我明白、让我和他取得一致的看法:

  “你没和她一起,没听她一夜一夜说些什么;还有,没看到她夜里是多么细声细气地跟我说话、多么体贴我!她,她有时比我还正常还心细哩,怕我累着、冻着……她总是哭着求我回家,说‘咱们回自己的家吧,咱们这辈子哪里也不去了’。我的荷荷啊,没有比她再正常的人啦。只要别让她急,只要听她一点一点说话,只要相信她的话,她就不会那样了……”

  我终于忍不住。我不能再这样迁就下去了,因为这样不仅于事无补,还会极大地加剧一家人的苦境。我问:“难道她说那些大鸟的事、所有的经历,会有可能吗?这显然是一个精神错乱的人,是幻觉,是谵语,你到底怎么了?”

  庆连的脖子马上红了,青筋暴起来:“让她急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啊!老宁,你还不明白吗?你啊!你让我怎么说才好啊!我们没有被大鸟捉弄过,当然也就不信了。村里的老年人都知道这样的事,我妈也说过——她半夜里劝我说,认命吧孩子,你得好好和她过日子,这就是咱的命啊,再说她又不是和男人胡来的*女人,她是被不长进的精灵给戏了!咱这时候可不能嫌弃人家,千万不能啊……我妈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们娘儿俩抱在了一块儿。我让我妈放心,我说荷荷一生一世都是我的老婆,我疼她还来不及哩,怎么会嫌弃她!我一辈子都会听她讲,讲出这些故事,让她把心里这些苦水全吐出来,那时她的病就好了。我得有耐心,一辈子听她讲、听她吐苦水……”

  那就等待吧。我不愿将平原兄弟看成是一个愚不可及的乡村青年,而只能给予更多的同情。我知道他是一个多么聪慧的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我相信他完全是被猝不及防的灾祸击垮了、弄懵了。等待吧,他终有清晰起来的日子。另外我也相信,关于大鸟的传说在海滨平原一带自古以来真的是太多了,它也许深入了人们的骨髓、化进了血液,一经撩拨就会复活起来。

  出于对大鸟精灵的恨,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位好兄长,他就是拐子四哥——他有一杆猎枪,并且有极好的枪法——他对付那些害人的飞翔的精灵应该自有办法。霰弹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良方。在巨大的无法面对的人间苦难面前,人们只好一次又一次想到了火药。这是下策吗?可是遇到了无恶不作的大鸟,你又有什么办法?

  有一天下午,大约三四点钟的样子,我正在西间屋里读书,突然听到了一阵嗡嗡的引擎声——这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震人耳膜。当我意识到是一架低空飞行的飞机时已经有些晚了——一直安静地待在厢房里的荷荷猛然大喊大叫地跑到了院子里,她的叫声甚至一时压过了飞机的轰鸣。我们全都跑了出去,这会儿马上看到一架直升机在村子上空盘旋——它飞得那么低——也许是我的幻觉,我竟然看到了它机身上涂的一只大鸟标记!再看荷荷,她仰面朝天,准确点说就是向着那架直升机,一声声疯狂呼叫:“大鸟!大鸟!大鸟啊……”她跺脚、呼号,头发散乱,全身抽动。当她迎着飞机往前没命地跑去时,庆连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她挣扎的力量可真大,庆连无论怎么安抚都无济于事……这样直到那架飞机远去了,荷荷才一点点伏到庆连肩上,像睡着了一样。刚才那一阵剧烈的挣扎让她耗尽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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