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551)

2025-10-10 评论


  我十分惊讶,不吭一声听下去。

  “还有一次,这儿来了一个冬天里穿裙子的女人……”

  我明白,在寒冷的冬天,如果在城里遇到个把穿裙子的女人并不会大惊小怪,可在这偏僻的山沟里,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了。

  老人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不断地敲打着烟斗:“你刚才听见我的话了?世道变了!冬天里都穿上了裙子!妖怪嘛!”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老人垂下眼睛:“年轻人哪,就得本分,蒙咱山里人有个什么好?山里人一天天混日子,也不是松快事儿……”

  我们两个一样,这样的夜晚都不想睡得太早。他不停地吸烟,咳,对我也不那么戒备了。其实我心里对他满是感激,因为是他把我领进了自己的屋子……夜晚的下半截他松弛下来,开始讲各种各样的故事——都是这座大山里的传说,其中照例有很多鬼怪故事。如果不是过去听得多了,伴着山风听来可真够吓人的。他说:“村子四周这些荒秃山上,出了什么事儿你都别觉得新奇,里面有骗人的狐狸,吃人的妖精——这一段还有了专门背男娃的野物……”

  最后一件事我倒从没听说过,简直吓了一跳。

  老光棍坐起来解释:“那都是山里好事儿的野物干的……”

  据老人解释,大山里有一些母狼或母狸到了一定年纪还嫁不出去,就渴望找一个伴儿了。它们渐渐也就打上了人的主意。“说起来,咱们这样岁数的,它们觉得个头儿大了些。那些男娃看上去小模小样和和顺顺,再说也背得动……”

  我摇摇头,笑了。

  老汉把眼一瞪:“这是真的!娃儿们给拖拉到山里,在野物窝里过上一年两年——最多能过四五年!野物折腾起人来也不是闹着玩的,几天下去一个个男娃眼凹脸黄,光剩下一个大脑壳耷拉着,能捡回一条命也就不错了,你当怎么!”

  我忍住笑说:“它们还没有咬他们,伤害他们,这已经不错了!”

  老头子不知为什么上气不接下气,大喘着说:“那倒不会。可是好家伙,野物出去找东西给他们吃,都是些血淋淋的物件,什么兔子啦,一只鸟啦。娃儿吓得不敢吃,恶心,野物还以为他不知好歹,就抡起巴掌泼揍。”老汉吸着烟,大股烟雾从鼻孔里冒出。他两腿使劲蜷起,上身却挺直了望着窗外:“人和人的账码不一样哩,我倒天天盼着这样的野物来背咱,盼了十年也没盼到。这两年倒是有不少野物来背咱庄里的女娃哩,嘿,风水转了……”

  我有点不明白,听了一会儿才知道,那是一些人贩子到村里行骗。

  “他们把女人招到平原上做媳妇,说平原上的人啊,一天到晚吃白馍,逢年过节还要杀猪吃肉,晚上就蹲在炕上看一个电影匣子。结果哩,”老汉伸出黑乎乎的巴掌,“像贩猪崽似的,三五个扎成一堆,牵到一个大河套子里,一捏手指头估个价,转手就给卖了!”

  这样的事儿我以前也听过。在那些贫穷地方,有些人家的媳妇就是人贩子弄来的。她们在这儿待了好几年,还要一天到晚用绳索捆着。其中有的日子长了生出感情,真想在当地安顿下来过日子,户主儿才会把绳索解开。当然也有不少冒着生命危险出逃的。

  我问老汉:“上面不管这些事儿?”

  “不管?人贩子还有不管的?可就是逮不干净哩,就像我破棉袄上的虱子。这不,前几天又一个女娃从外面跑回来,身上一道连一道血口子。问她怎么回事儿?她说是男人打的、牙咬的——你当怎么?原来那个男人夜里搂抱着女娃,一高兴低头就是一口!你看看,天底下什么人没有哇!”

  夜色乌黑乌黑。窗外刮起了大风,呼隆呼隆的声音像远远的雷鸣,又像巨石从屋顶上缓缓滚过……

  天亮了,我离开这个村子继续往前。我灌满了水壶,买了一点玉米粉和地瓜粉。山里人认真得很,与过去稍有不同的是,他们卖东西要按斤按两收钱,而且价钱高得吓人。

  2

  没人知道那个古堡。就这样走着问着,出了大山。

  随着接近平原,视野渐渐开阔起来。春色好像陡然加深了。我身上的衣服显得多起来,后来不得不换下一件装进背囊。路边草木泛出绿色,树叶长大了。丘陵与平原的交界处是以几座孤零零的、东西走向的山岭为界的,一过了山岭就是平展展不见边际的原野了。我的眼睛在急急搜索那两条有名的大河——界河和芦青河。没有,雾霭中一切都模模糊糊。我估计从这儿往东大约要走十几公里才会与它们相遇。两条河发源于东部的鼋山和砧山,这儿所能看到的只是近处的一些水流,它们看上去那么细小。从丘陵跟前经过的几道水汊弯弯曲曲,走了不远又要打一个回折;有的地方突然变得狭窄,拐过几道弯又重新变得开阔。这儿正处于几条水汊的上游,常见的是静止不动的水湾。一些湿地上特有的植物开始长起,一两只蝴蝶在旁边旋转。凤尾草、节节草和草问荆等都长得分外旺盛。这一带所有东北西南走向的水汊大致都要汇入界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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