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会儿,前边出现了一道高墙,但已经多处颓倒。从豁口那儿可以看到红砖垒起的小屋,比我们基地的房子还要矮小,有点像营房。高墙内一点生气都没有,连棵像样子的树都没有,好像也看不到人影。走得再近一些,听到了狗叫。但仍然看不到人影。
我们走进去。靠大门的一个小房那儿,一条狗探出头来,原来它被拴住了。屋里立刻出来一个年纪很大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守门的。朱亚给他看了证件,说明要在这里住一夜。老人说你们只要有行李就行,如今这儿住一个营的兵也绰绰有余了。
他领我们在红砖平房之间转了一会儿,后来因为嫌累就给了我们一把钥匙,让我们先安顿下来。朱亚说时间还早,我们自己随便走走吧。这可真是一大片房子,不过差不多都破旧得可以,不是缺门少窗,就是裂了很大的墙缝。百分之九十以上已无人居住,仅有的几户住家好像也是临时性的。原有的农场工人就更少了,他们在足够大的一片土地上种一点东西来维持生活。可以看出,这些土地大半已不能耕种,除了因为被丛生的杂草和灌木葛藤之类缠住外,最大问题仍然是土质的变化和灌溉条件的丧失。我们问一个留守的老工人,原来那些人现在都哪去了?他说大半都回原籍了,再不就想法调走了,反正都到好地方混生活去了——这个鬼地方自从窑场缺燃料垮了之后,就成了个穷坑,连像样子的水都喝不上………
不过站在这儿,仍可以看出当年农场的规模。一片平坦的、由直直的泥路和石砌的水道隔开的荒原,就是原来的耕作区。有的地方至今还留有东倒西歪的巨大石桩,看上去非常奇怪,朱亚说那是拴铁刺网的桩子——这马上使人想起当年是什么人在这儿劳动。有石桩的地面积极大,一眼望不到边。那石桩在芜草中像骨头那么白,又像垂头默立的白发老者……一个,不,两个高高的瞭望塔至今还矗立在宿舍区的两个角上,从那儿延伸出的高墙和一排歪歪的石桩有三分之一已经塌掉,不过仍能看出当年的痕迹。
我们沿着一道石渠往田野走去。莎草、荩草、褐穗莎草和大油茫、白茅等把土表遮得严严实实。蚂蚱不断地撞在腿上、手上,麻雀一群群起落。不远处是一个窑场,高大的烟囱顶部有一个被遗弃的鹊窝。焦干的、不知被雨水洗过多少次的砖坯塌了一地,到处都是破碎的瓦砾。一个不知名的动物正在破败的砖窑深处发出咕咕的叫声,后来它听到脚步声立即敛声息气了。芜草间我发现了一些三色堇,它们旁边甚至还有一蓬马兰和一株鸢尾——浅蓝色花苞闪着淡淡荧光。朱亚一边走一边不安地望,像是在寻找什么,后来他大概终于发现了目标,步子明显地加大了。
在一小片将死的紫穗槐灌木中间,有一片坟堆。它们都小小的,一个挨一个。这里的草很少,坟堆光秃秃的。
我猜想这是当年囚在农场的那些死者。但我没有问。朱亚在这儿定定地站了很久。
往回走的路上,他自语般说了一句:“我大概是最后一次来看望你们了……”
这话让我惊愕极了。有片刻我一步也迈不动了。他没有发觉,只是一个人走在前面。
这个夜晚很难入睡。因为这个荒僻之地太静了。没有一点声音,不,没有一点独立的可以分辨的声音,所有的声息都汇在了一起,组成了很混杂很细碎的响动,像海潮一样漫过来。我极力想从中分析出微风摇动枝条的声音、野物的吵闹……什么也听不出。整个荒野之声都被漫漫的海潮统领了。我们显得可真孤单。起码应该有一声孩子的啼哭啊。狗也不叫了。那只狗大约也很老了,它伴那个老人倦倦地睡着……我在想那片坟茔安眠的人中有没有朱亚的朋友?我想一定会有的。他们当中不包括陶明,因为我想如果有,朱亚一定会走到那个坟头跟前去——他当时只是望着那一片……
这个夜晚我勉强睡着了,但不停地做着噩梦。后来很快又醒了,天还是黑的。朱亚在沉重地喘息,不停地翻动。现在我已经习惯了,因为他几乎每夜都是如此。这样的夜晚太难熬了,为了从中挣脱出来,我就努力地想了一会儿苏圆,奇怪的是在这儿我连她的脸庞是什么样子都想不起了。很怪。又想了想,还是想不出。我只是清楚地记得起她的牛仔裤、她在楼梯口一转身的动作……朱亚起来吞了三次药,天亮了。
总算告别了农场。离开时我们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但我今生大概不会忘记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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