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106)

2025-10-10 评论

  我一直闭着眼睛。多么感激夜色里的琴手。他和他的琴,今夜都成了天赐之物。这是神灵赠给整个平原的。我感激他。
  在这个归来的夜晚,我第一次听懂了这首曲子——它原来在讲一个决绝和忍受的故事。
  曲子消失时,大海滩上再无令人瞩目的声响和事物。所有人都默默的。我睁开了眼睛,接着大吃一惊——四哥紧闭双目,泪水溢满了每一条皱纹……
  我屏住呼吸,仰脸去看满天星辰。
  我相信盲人阿炳的倾诉引起了四哥一生的回忆——怎样离开平原去东北讨生活;怎样不幸地伤残了一条拐腿;接着就是拖了一条拐腿,在芦青河两岸、在平原上长久流浪……
  葡萄园里响起啪哒声,是露水在滴落。我们都能感到这是平原上最美好的夜晚之一。斑虎爬起来,自觉地到园里巡逻去了。大约有半个多钟头,它又重新卧到了刚才的地方。它昂着头,月光下它的鼻头闪亮,那是被园中露水弄湿的。这样的时光永驻该有多好啊。
  真不敢想象我们大家会失去这个葡萄园。一想起四哥将重新拖拉着那条拐腿游荡,我心里就一阵撕痛。
  ……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有时暗自寻思会觉得吃惊:怎么四周有那么多朋友遭到了厄运?真令人不寒而栗……我并未与其他人讨论过这个感受,也许一经交流大家的印象都差不多。如果真是如此,不幸的人就太多了。可是我们分明又看到有那么多欢天喜地、情不自禁的人……必须去看看那位酒厂工程师了,他现在到底怎样了?
  过去他是著名的酿酒师,搞出了两种名牌酒;还有一个了不起的老婆、一副强健的体魄、宽敞的住房。那时他才四十二三岁,黑红色的脸膛,高鼻梁,一头拳曲的乌发。一切方面都让人嫉妒。他带着得意的美酒走遍了欧洲,几乎一天到晚穿着笔挺的西装。现在他四十六岁,很快就要年过半百,突然又把老婆丢了。
  她是他的珍宝。
  他很快添上了白发,饮酒不断过量,手指常常颤抖。他把那几间宽敞的屋子搞得乱七八糟,所有带花的衣服都被他锁起来,还把爱人戴过的一顶彩色斗笠悬在墙上……他的神经开始不正常。
  人们这才突然发现他是一个非常可怜的人,原来还是个孤儿!
  他从二十多岁毕业分配来东部城市工作,至今没有挪窝儿。后来就是恋爱结婚,事业发达,被人羡慕。没想到他的幸福竟是如此脆弱。眼下他无依无靠了,老家在几千里远的一座山城,父母早已过世,唯一的一位堂兄去年也去世了……
  他现在是真正的单身汉。
  我直接去了他的宿舍,门锁着。问了一下,说是住进了精神病院!
  "他病情发展很快,已经不可收拾。没办法,只得找人把他捆起来,用车拉到了那里……"
  "捆起来"三个字差点让我流出眼泪。我忍着,再不想看这个地方一眼。这儿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酒精味儿。
  赶到那个精神病院,好说歹说才被应允探视。好像那些大夫的神情也不太正常。
  那地方简直像个牢房——有带铁棂的窗户。所有重病号都住这样的屋子。他隔着窗子与我相见,两手紧紧握着铁条,摇动着,想一口气把它折断。他肯定认出了我,一动不动盯了十几分钟,哗哗流下了泪水。整个人瘦得吓人,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显得更大了,神情尖尖的。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哭出来。我叫他,他不吭声,只是流泪。我按到他的手上,他就把额头抵到上边。他喃喃着,仰起脸来:"……那个大头目的狗儿子来参观,一眼看见了她……后来用车拉她去钓鱼,再后来……"
  这些话不会错的。我相信这时候他很清醒。我对他说:
  "你振作起来吧,别丧气!你还有多么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样一个女人有什么可惜的!你比她重要一万倍!你明白吗?"
  他摇摇头:"我不重要……她才重要——你不知道她!她才重要……"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见过那个女人不止一次了,我敢说那是世界上最疯浪的一个女人。她长了副漫长脸儿,眉眼鼻梁多多少少带点异族人的味儿。人显得很年轻,多少年下来没有一点变化,几乎不会衰老。那时她还多么爱我们的酿酒师啊,大家正一起玩着,她一转身就亲起他来。"她受不住,她就这样!"酿酒师对朋友带着歉意解释。
  也许这时发生什么都不该吃惊……不过总该有谁来教训一下横行无忌的流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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