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109)

2025-10-10 评论

  面对着这场侵犯,我们几乎不可能取胜。这就是四哥隐隐感到的那种恐怖。他丝毫也没有错。这是非常清楚的。剩下可以讨论的,只是——我们将怎么办?
  有几种可能:拱手交出园子,投诚,并忍受一切难以忍受的屈辱;拒不交出,决不放弃,坚持到最后一刻;即便园子失去,再也找不到任何立足之处,也要在心中渴望它,守住它;最后是为保住这片园子冲上去,撞碎自己……
  四哥站起来,紧紧握住了枪杆。他盯着南部的雾霭:"那我就走最后一步了。这才合我的脾性哩。"
  我握住了他的手臂:"我们在一起吧,四哥!"
  热辣辣的什么在心中涌过。斑虎无声地走来,贴紧在我们腿上……
  四哥走开时,小鼓额来了。她热汗涔涔,不吭一声。我知道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鼓励她说:
  "你和四哥商量大事了,我在架子那边听了……"
  我点点头。
  "你们有一天要离开吗?"
  我没有回答。
  鼓额哭了:"我听出来了,你们说有一天会走的,园子会没有的;我害怕了。别丢下我。我不会添麻烦的,我到哪儿都会用劲儿干活,听话——我听你们的话……我要不停地做活!我跟响铃婶学会了做饭、缝衣服,她会做的我都会做。我不怕吃苦,也不为钱。我只想跟你们在一块儿……"
  我安慰她,并向她保证:我们必尽一切努力保卫园子。如果要走开,就必在一起……
  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天。因为在这一天,我与四哥和鼓额吐出了心中的瘀积。我们在如此重要的问题上取得了共识,这多么令人鼓舞。在我们面前,那繁复琐碎的所有纠缠都一下变得简洁明了。是的,它不过是内心里的一个决定。
  女园艺师仍然来园子里玩。她变得更为轻松,心情好极了。据她自己说,反正是做不成母亲希望做的那份大事业了,愁也没用,不如玩起来看。"人这一辈子啊,哼!"她撅撅嘴,皱皱鼻子——我注意到她有个细长微翘的鼻子,而且精心地抹了白粉。我向她建议:既然园艺场要转产,那她是否可以调到别的园艺场?
  她笑了。一边笑一边转脸,只用眼角瞟着我——以前我可没见有谁这样看我。她说:"哎呀同志!你真有意思,你让我年轻轻这样折腾啊!到哪儿搞园艺也是受气的,这就像农民一样,从古到今,只要是沾土的人就得受气。要调走,干脆就回城里。我妈是个园艺师,几大本子著作,可她主要是搞教学的,她是个女教授。她受尊敬主要是因为这个!
  ……"
  这种奇怪的理论透着过人的聪明,关于"沾土"那一套我还从来没有想过!
  我问:"你主要为了受人尊敬吗?"
  "嗯。不过只要快活,不受尊敬也行。当然了,最好还是受人尊敬……"
  "你这可是不太好的世界观。"
  "我才不管呢。屁世界观。多少年的词儿啦。"
  再不想说下去。我想的是在生活中、在历史上,多少人宁可忍受误解,最后在误解中死去。从来没有人尊敬他们,他们也没有想过……比如外祖父,比如我的父亲。我再无心说一句话。
  女园艺师在屋里转来转去,自言自语:"反正都得改行,不管你愿不愿意……煤矿大面积开采以后,这儿就塌了。没听见放炮吗?地下放炮声已经听得见了……"
  这让我想起了四哥说的事儿。"那么远能听得见?"
  "夜里静,仔细些听就能听得到。"
  我明白了,四哥说的是真实的。
  我们那个小伙子越来越频繁往园艺场跑。他显然是去找女园艺师的。我们的这个小伙子还完全是个孩子呢。我有一次对他说:"还是少去一些园艺场吧!"小伙子直着脖子说:
  "我压根就没有耽误活儿,再说这是我的自由……"
  是的,这是他的自由。真难想象前不久他还是一个说话不敢抬头的毛头小子,如今穿上了牛仔裤,方格衬衣。谁能想到他与鼓额来自相同的地方?他们竟如此不同……但我要容忍他。
  女园艺师来玩时,我很想委婉地说她几句。我差一点没有说出:你身边那些小伙子够多了,干吗要来骚扰我们葡萄园哪!我们的园子已经够可怜的了!再说我们将来要还给他父母一个健康的好小伙子!……
  她咕哝着:"到处都那么让人烦。这一周遭就剩下你们这个好玩的地方了……斑虎!斑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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