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14)

2025-10-10 评论

  老爷爷自从父亲回来就陷入了莫名的惊恐。他先是把自己那间屋子空出来,牵上大青到一边的草棚里住下,然后又一个人生火做饭。外祖母和母亲无论怎么劝阻他都不听,后来外祖母喝斥了一声,他才把灶里的火熄了。"老爷回来了,老爷……"他咕哝着。
  母亲愤愤地说:"咱家里没有老爷!……"
  老爷爷立刻改口说:"先生……先生……"
  母亲流出了眼泪,喃喃着:"咱家里也没有先生!"
  父亲每天都要到附近的村子里去做活,如果哪天实在累了、身上疼得起不了床,就必须由母亲去为他请假。他不准到远处去,只要离开茅屋、到外面几公里远的地方,就要找背枪的人请示……原来他只是给移动了一下囚禁的地方,这一辈子都要在囚禁中度过了。与过去不同的是,他把灾难携回了茅屋,茅屋变成了囚室,我们一家人都是囚徒……我那时毫不费力地感到了一种绝望,就用这样的目光去看母亲——可母亲的目光总在追逐父亲,只要父亲在屋里,她的目光就有一多半时间盯在他的身上。
  那个毫无生气的躯体让我厌恶。我想世上最为可怕的东西就是父亲了。外祖母一改往日的习惯:她平时多么乐于谈论往事,那些故事中时不时地就要出现两个男人——外祖父和父亲。他们的一生与传奇连在一起,做的都是惊天动地的事儿。现在她缄口不语了。因为她的那个主人公如今就蜷在小茅屋中,悲伤屈辱,衣衫不整。
  我为母亲而悲伤,也为自己而悲伤。
  我不止一次摸到那张不可思议的黑白照片。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的照片:英俊极了。世上原来还有这样棒的男子汉!他穿了西装,结了领带,一双眼睛温厚地看着我。他那时就知道自己是别人的父亲吗?我一直把它当成珍宝一样放在一个地方,秘不示人。我从很早起记住了父亲的形象,只承认这个人才是父亲,而这时绝对无法把他与眼前蜷着的男人联系起来。
  我们家里从此再没出现过笑声——好像真的没有。当他带着一身的汗渍和伤痕睡去时,大概就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刻了。因为这时我们再也不必听那些呻吟和斥骂,不必胆战心惊了。只要他醒着,他在屋里走动,我就立刻收声敛迹。有时他大声喊我,我走过去,他又不理我了。他注视我的目光是世上最为奇特的,那眼睛往往半睁半闭——一会儿就紧紧地闭上。他用力搓自己的眼睛,当我试图离开时,他又重新注视我了。
  让我一个人咀嚼外祖母讲过的那些故事吧,从中寻找关于父亲的梦想……
  也就在短短的时间内,老爷爷突然衰老了。他一时一刻离不开他的狗。我发现他与父亲简直无法说一句话,他们好像在互相回避。
  我最怕的是父亲犯心口疼:他从南山带回这种可怕的怪病,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要犯。那时他脸色焦黄,一会儿又发青,整个人疼得在地上滚动,身子蜷成一球。他急不可耐寻找一个土坎,把肚子压紧到上坎上,以此抵挡剧疼。当一场心口疼过去之后,手已经深深地插进了土中。母亲为他请过医生,他也吃过药,结果总也无济于事。
  有一次他在附近小村做活时又犯了心口疼,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帮他——他在刚长了一寸高的麦田上滚动,身体压坏了片麦子。村头儿发现了,叫来一些背枪的人,把他绑起来,又关到了一个地方。全家人都不知道父亲哪去了,直到三天之后他被人从一间小黑屋子领出来。那时父亲已经昏厥三次了。父亲就这样把我们一家人领进了严冬。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三夜,莽野被厚厚的白幕包裹了。天怎么这么冷啊?我仿佛第一次遇到了冬天。过去呼着白气踩着积雪到林子深处的情景犹在眼前,那时费力地掏开一个雪窟窿,就为了找到一颗暗红色的冻枣。全家人都不吭一声看着窗外,像专心等候一个不祥。太阳就要出来了,父亲开始动身。他已被告知:凡是雪天都要赶到附近的村里扫雪。可是厚厚的积雪啊,他怎么走进那个小村?妈妈扶着他往前,两人一边铲雪一边移动,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们还困在离茅屋不远的那片雪地里……
  我们家再也没有了暖融融红嫣嫣的炭火。那些炭就埋在屋后的土中,老爷爷咳着抠出来,可是刚刚装到火盆中又被外祖母阻止了。我们现在宁可贴紧在一起也不愿生上火盆。
  父亲这时大概正在那个小村里奋力扫雪。
  他与那个小村子有什么关系?他欠下了他们什么?他也许命中注定要为一个陌生的村庄服务。我不敢去那儿看一眼,因为我怕被他发现。有一次我冒险去了一次,发现那个小村里的人嘻嘻笑着站在街口上看——整个的街头只有一个瘦弱不堪的父亲在奋力推开厚厚的雪,冻得五官都挤到了一起,难看极了。他那时一定难受得无法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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