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24)

2025-10-10 评论

  我曾多次领悟了一个动物的自尊——我知道所有四蹄动物的共同忌讳:它们的全部自尊差不多都在胡须上。如果不是与之相处长久,随便捋动它们的胡须是会引起暴怒的……而在它们的脊背上放一只手掌,却立刻会博得一份信任。它们这时就滋生出好感,回头亲切地看你一眼……
  那时我蜷在草垛深处,面临着一群狗的狂吠围攻,觉得这个世界的全部都在拒绝我、嫌弃我,我真的没有出路。
  如果钻出草垛就会冻个半死。如果天亮了还不赶紧伸手讨要就会饿昏,因为我已经空腹好久了。这样的夜晚我想得太多,思念多少也可以用来抵挡饥饿。当然是想妈妈、想故去的外祖母、老爷爷,还有紧随身后的大青。我在那些未曾谋面的人身上也花费了不少心思,比如外祖父、爷爷、奶奶,给父亲巨大帮助的叔伯爷爷……我每次都故意将思绪在父亲面前停止。
  尔后就是想"义父"了。我如果当初老老实实跟上中年男子去认下他,这时就容易多了,起码也有个安身之处。我太拗了,又太自尊。这自尊是小茅屋给我的,它大概要跟随我一生。

  这个大雪天的早晨我顶着一头草屑去敲门。善良又贫穷的山民给我瓜干和糠饼。这也是他们一家的食物。他们并不太多地追问我是谁、来自哪里等等,因为像我一样的流浪儿大山里多极了。我吃过他们的东西就为他们做活:跟上男人到地里刨土、砌石堰,一天下来手就冻伤了。
  那个冬天我的手冻破了,只要一活动手指就流血。
  春天,由一户人家的介绍,我又找到了一个干活吃饭的地方:采石场。它是一个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开办的,其实就是一个大石坑。先在山坡上用炸药炸开一个大缺口,然后就用凿子钎子撬开一条条青石,卖到山外去。这儿的活计苦极了,还常常要伤人。我一开始被指派扶钎,担心那高高飞扬的大锤如果稍微一偏,我的手、一截腕子也就完了。还好,那锤子每一次都落在钎上。
  采石场上都是男人,他们乐呵呵的,只要没有伤着,个个都有说有笑。我从他们那儿听来那么多故事,有的故事至今难忘。故事被讲得逼真,什么山鬼海怪,我一个人夜间老要惊吓而醒。我那时睡在牲口棚里,喂牲口的是个老头,他只在半夜添草料时才过来转一趟。夜里牲口切切的咀嚼声多么安慰人哪。我感激那些俊美的大马、忠厚的黄牛。有时月亮太亮了,我睡不着,一睁眼竟看到它们正停止了咀嚼,在凝视我!我忍不住走到它们跟前,两手拄着膝盖对视一会儿。
  它们这才羞涩地转脸看看同伴,说:"佛!"
  牲口棚是小出村至为奇特的地方。我渐渐发现:不仅是我这样的人,还有一些半夜出来遛达的猫、狗,其他的动物,都说不定要进来一两趟。它们嗅着屋角的土,仰脖儿望望,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走开。有时它们轻松地、颠颠地穿门而过,只是为了让牛马散发出的气息弄出一个喷嚏而已……一天半夜,那个老头刚刚来添过了草,接着就闯进一个头发脏乱的小伙子。他猫似的眼睛会发光,耳朵比常人大出一倍,似乎一直耷拉着,见了我躺在土炕上才振挺起来。他坐在旁边,脸埋在手掌中。
  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他的肩膀一抽一抽,原来在哭。我从微微月色下看出他的肩头尖凸,整个人瘦极了。他一声不吭,只是厉害地抽搐。我真替他难过,就伸手拍拍他的后背——他仍然低着头,却回手扯住了我的胳膊。接着他再也没有松开我的手,我都被他拧痛了。
  "你是谁?你怎么了?"
  他"哇哇"哭出了声音,小声嚷叫:"我怎么办哪!我怎么办哪!我啊……"
  他根本不准备回答别人什么,只是抱紧我的一只手哭叫。
  这样哭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擦擦眼睛走了。
  还有一天,我刚入睡,门就被谁推开了。进来的人有五十来岁,是个满脸胡须,用一根草绳系腰的男人。他盯我一眼,马上转脸去看那些牲口。这样看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了。我料定这是一个疯子。他从牲口槽旁摸到了一根棍子,举起来……我赶紧跳下炕去阻止。
  他不理睬,就像没有我这个人似的。他只管举着棍子,对那些马和牛一一威吓,训斥着:"你以为这就没人管你了?"
  "臭美什么?早晚还不得服帖?""悠着点儿吧,谁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你又不是看不见,你这个狗东西……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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