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中年时期情感与思想的衔接,是一生中的大事。
它会牵引我走向一种纯洁。除了你,别人大概没有这种力量。
这种力量需要一个人自己去发现。
我对梅子说起这些时,她给予了真正的理解。我所以非常感谢她。这不同于宽容,这是理性加宽容。宽容在现在的解释,就是容忍和妥协。一个好词儿给糟蹋了。
我第一次见到梅子就觉得她是不凡的。
那天我到外单位一个打字室去,一眼就发现了她。很好奇,觉得她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不太合理似的……
她穿了方格袜子,高统的。我还是第一遭见到这样打扮的人。这种袜子让我想起二三十年前的装束:淳朴,有多多少少的乡间意味儿。她头发黑得发蓝,剪得很短,鼻子细细的往上一翘,鼻中沟生动感人。那双眼睛含蓄又专注,每转到一件东西上都要看一会儿——它看了我一会儿。好像我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人物似的,当时我就那样想。其实她看什么都很专注。她是那种初一接触会让人误以为迟钝的人。其实一点也不。
关键是她太纤弱、太小。我见她的第一印象,马上想起了安徒生童话中的一个人物:拇指姑娘。
她好像特别需要人去关照,而且让人花费了全部精力也不致抱怨。她给人珍惜爱抚和看护的感觉。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感觉走近了她。
后来我才发现,任何生命都有它自己的一份顽强。她好像突然长高了也长粗了一点。但我还是给她取了个外号:袖珍小孩儿……
长期以来我总是在想: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牵挂和照料如果无比繁琐,就会拖累一个人走向遥远——无论是地理意义上还是精神意义上。现在看这只是一种想象,没有根据。
相反,人只能在加倍的牵挂和关切中飞快前进。人必须接受和认识繁琐。人也只有这样才会烦恼和幸福。
梅子一直在我看护的视野中。
她离我很遥远了,一度远得无影无踪。但后来她又出现了,像远航之船的桅杆,显露在地平线上。我的心海波涛翻涌,她总能在雾霭中闪现。
这种照料是爱吗?是的。这是爱的照料。
我有时对她的固执和短视感到失望。这让我对她产生了双倍的牵挂。我担心一个小小的生命,它遗留在混乱嘈杂之中有多么不适宜。还好,她一直呆在自己的父母身边。这就获得了最好的一份照料。
我一次次回到平原,最后滞留于此;就像来这儿寻找双亲似的……我在那座城市没有父母——梅子是否想到了这一点?
她爱我,但她没有想到一个男人正在被一座城市缓缓地扼杀。原谅我吧,我必须离开了。
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我不可回避地走入了一场特殊的耗损。走开,走开,让我安定一会儿,让我来一个彻底的总结吧。让我能够静思,能够伴着昨天的回忆……
柏慧(29),我也许说得太多了……
这个冬天太长了。不记得有哪个冬天令我这样无望和孤单。而且我凭直觉预料:真正漫长的冬天还在后边呢。
葡萄园与我一起迎接了这样的季节,真是有点不幸。一连多少天,茅屋里的人全体出动,给葡萄树加固培土。不这样做它们就会被长长的冬天冻死。这个冬天的奇特之处还有气候的反复无常:有时冰冻三尺,有时又突然化冻。接上是猛烈袭来的巨大寒冷——这样植物最容易给冻死,人也受不住。
斑虎在霜地跑来跑去,表情严肃,好像所有的植物、人,包括葡萄园里的石桩,都需要它的悉心照抚一样。它看一会儿这里,又去观察那儿,极为匆忙认真。它长得魁梧,是狗中的大块头。平时它不苟言笑,但每逢园里的人出去,哪怕只是小半天的时间,归来时它都要激动地扑过去。它那时身体扭成了花,每一根毛发都在颤抖,舌头不停地舔着你的手、衣服。这个过程往往很长,而且总是人首先疏远和平息它的激动。我常常在它这种巨大的激动面前感到惭愧和费解。我知道我们人做不到——儿童略好一点,但仍不如它们。它为什么葆有了那么巨大的激情?它内心里平常积蓄和领受了多少饱满的亲情暖意?难道它就一点也看不到人类的虚伪、傲慢和拙劣吗?人类真的值得它和它的伙伴们那么动情?它们真是单纯和宽容啊。
我因此而爱着它们。
这个严冬,除了给园里的树木加土,再就是添一些柴草燃料、读书、围拢烤火和讲故事了。斑虎总是静静地听故事——大概我们当中谁也不认为它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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