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36)

2025-10-10 评论

  追忆、忠诚、思念、抵挡、考问、排遣、坚守、仇恨……一切都需要力量。现在我比过去更能够正视这一切了。因为我在给我生命的这片平原上降落下来,而过去只是一粒飘移的种子。我慢慢伸出根须,深深地扎入,渐渐无所顾忌地汲取。
  我开始有能力梳理和回顾我们的故事,敢于面对着你。这在过去是绝无可能的。我想象和假设那些原本不可能有的结局,有时激动异常。是的,现在仅仅是咀嚼那点伤感、仅仅是呻吟已显得极为无聊。我应该具有而对一些基本问题的能力。比如说我要敢于分析这样一类词汇:父亲,家族,爱情,仇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已经失去了面对它们的勇气,失去了对它们的分析能力。这是很可怕的。
  我对你的伤害当然是来自一种过分的敏感。但我眼下要做的,就是证明今天继续维护这种敏感的必要——你听了会吃惊地睁大眼睛。是的,它是一种非常珍贵的东西,它简直就像我的生命……
  在今天,在这无边的喧嚣和全面退却、无情嬉戏的时代,也许有人会不约而同地询问:当年的那种敏感吗?那算什么?
  那不是有点可笑吗?
  不,绝不!这就是我要说的。
  尽管这种敏感使我失去了最为美好的东西,但我仍然要说,它是必须的,神圣的,它是一个男人须臾不可离开的……
  它是人的一份命性和根据。
  我永远不会因此而后悔。我一生都会维护这种敏感。也许我的长长的诉说都在维护它、维护一种神圣的忠诚……
  你是唯一能够听下去的人,因为你是当事人之一,你是……
  ……
  四哥在园边与人吵起来了。他们吵得很凶,后来斑虎叫得越来越响,我、鼓额和响铃都跑出去……原来是一些搞测量的什么人,他们在一旁丈量土地,不知为什么进了葡萄园,而且把篱笆弄破了一段。四哥当时掮着枪,因为他正好路过那里,就阻止了他们。
  那几个人是某个"开发公司"的,他们大概要在靠近大海的这片土地上搞什么建设。戴了黑眼镜、长檐帽,手里夹着半截香烟的中年人大概是个小头目,冲着四哥一阵乱嚷。可能他口中夹杂了什么侮辱字眼,四哥气极了,上前一步揪住了他。这会儿旁边的那个要过去帮一把,斑虎一吼,他就吓得退开了。我正好在这时赶过去。
  好不容易才把揪在一起的两人分开。
  我问:"怎么进我们园子?"
  "我们爱丈量哪儿就丈量哪儿!"
  "你丈量你自己家、你的房子行;到这儿总得打个招呼吧?"
  "别臭美了,想让你们挪挪窝儿,也就是总经理一句话……"
  四哥咬着牙关,嘣出一句:"那就试试吧,谁敢糟蹋我们园子,我就用这杆枪把他的肚肠打出来……"
  又是几声对骂;斑虎狂欢。好一阵子人才散开。我劝慰四哥和响铃。我心里一点也不怀疑那个搞丈量的家伙说的话会变成现实。他们完全做得到。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什么,这些都可以来毁坏我们的园子……
  越来越严重的干旱已经使海滩树木成片死去——这样的大旱天四哥说他记忆中从未有过;由于平原上无数新兴的工矿企业不停地抽用地下水,水位太低,已经引起了严重的海水倒灌,海边附近的植物正在被浸入的氯化物杀死。还有正在展开的煤炭开采计划,不断向海岸线延伸的建筑群……这一切都在逼近、在吞噬。我们的故园也许有一天真的会不复存在。
  那个夜晚四哥一直没有睡。我见他屋里灯亮着,就过去陪伴他。他在吸烟,磕了很大一堆烟灰。响铃不在屋里——有时她要陪鼓额,就睡在隔壁。四哥叹息:"我担心真会忍不住,扣响了扳机;我的枪那天在肩上突突跳哩!"
  看着这位与我厮守一起的亲爱的兄长,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怪哩,有人可以任意丈量别人的东西……"
  是的,有人并不承认什么可以属于哪一个人——这儿没有"自己的",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也许正因为如此吧,我却要固执地、坚牢地守住内心里的那么一点——它是无形的,但它是一个人所能剩下的最后的珍贵……
  "兄弟,我跟你来种这片园子,咱可打谱是一辈子的事啦!"
  我看着他的手。这手真大。粗粗的筋脉硌疼了我。他在说两个男人不寻常的约定。我明白,他准备在葡萄园里安顿自己余下的岁月了——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是游荡的,游荡生活对于他有着不可抵挡的魅力。他从跨进园子的这一刻,就做出了一个极不寻常的决定。他领来了老婆和狗,亲手给园中的破茅屋糊了窗子,泥了裂缝,又给斑虎搭了个舒舒服服的窝——他当时吸着烟,搓搓手问斑虎:"怎么样伙计?入冬以后我还要给你加草……"斑虎满意地抿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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