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40)

2025-10-10 评论

  各种各样的汽车不断顺着园艺场与葡萄园之间的马路开来。车子开开停停,不时有人下来遛一圈儿——他们大概坚信,只要瞄上了随便哪一个地方,那儿的人立刻就会伸出双手迎接。他们大概不知道,这片平原的丛林和稼禾后面,藏下了多少憎恨的眼睛。车子继续往前开,一直开到无路可走的地方。这条铺了柏油的公路被称为"国防路",尽头消失在一片生了荩草的沙子中。这是片绵软的沙滩,再往前一百多米就是大海了。
  "多么美的地方啊,这儿要建别墅的。"他们哼着下了车,抹着腰对陪伴左右的官员说。那些官员都是从海边小城来的,一个个差不多都长了臃肿的身材,满脸堆笑,结着一截皱巴巴的领带。他们讨好地对外来客吐出一个英语单词,地方口音又浓又浊。
  从车上下来的女人都涂了青黑色的眼影,脸上搽了红色化妆品;偶尔也能遇到将脸染成金色的;有一次我还见到一个把脸染成了蓝色的人……她们无一例外地戴了大耳环、抹了鲜亮的口红。她们惊讶地呼喊,大笑大闹,张着血盆大口。
  她们大概想吞下整个不幸的平原。
  几乎每个人都持着一部无线电话,站在离海浪不远的地方"喂喂"大叫。四哥吸着烟看着,说如果前些年,这些家伙在这儿胡闹,肯定会被当成特务抓起来。"女秘书也随我来了……是的,我让她以后跟你联系……"
  原来那一群女人都是"女秘书"。
  他们践踏着这样一片平原,毫无廉耻。有人为什么如此疯狂、拼上命招引一些污染项目?难道他们不知道这对于一块土地而言是致命的吗?后来才弄明白:所有的目的只为了搞钱、为了痛快一场。污染在他们看来是不足道的,因为从来没有什么人对污染太过认真。搞不到钱还可以借机"考察",到世界各地旅游几次,出去看看"洋人"。
  一股浊流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登州海角推进——仅仅是几年的时间,这里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宁静。我和我的朋友好像进入了最后的守望,正等待着一个结局。这使我想起莱夷人的撤退与固守,他们在面临狄戎进逼时的情形。
  历史正以稍稍改变了的形式重演。
  看着那些"女秘书"们涂成了血色和铜色的脸,难以压抑的绝望就会淹没过来。我的脑海一遍又一遍闪过丛林中那座沉默的茅屋,不止一次记起了父亲从南山归来的那个上午——他在大海滩上转了多半天。他在干什么?他在寻找一个墓。那是战友的墓。
  如今,所有烈士的坟头都与沙丘混到了一起,或者干脆被它们所覆盖。一片又一片丛林在消逝,大风旋起了沙子。天浑浑的,大风把沙子扬到高空,又飘移到海上。
  当年的莱夷人不断地退却。
  可是我们呢?我们已经无处可退了。我们再无须退却。

  鼓额告诉我,有一个鼻梁尖尖的家伙站在园子篱笆那儿窥视——她描绘了一番,我才知道那个人是前些年辞职的某机关小车司机,如今是运输个体户。他常常混在园艺场驾驶班里打麻将,据说是赌场上的一把好手。
  她非常怕那一对眼睛。
  我以前见过他,只一次就记住了。鼓额是对的,那双眼睛像鹰,尖利逼人。有一段我们的葡萄在运输上很麻烦,半路上常常被人哄抢,有人就介绍找找"鹰眼"。结果他为我们干得不错。这个人读过不少东西,千方百计想在我面前露一手,但不久他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这一回他露面,完全可以大大方方走进园子里来,却躲在篱笆后面。
  我叮嘱鼓额小心一点。只要她到园子深处,我一定让四哥或响铃陪她。我定了一条规则:她任何时候到海滩上去,或者回家,都要请假……我明白这种警惕决不是多余的。近半年来,平原上不知发生了多少恶性案件,有的真是闻所未闻。
  现在我们宁可相信一切耸人听闻的可怖故事都是真的。这是个疯狂的、丧尽天良的时刻。
  我们的鼓额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她说她怕那个鹰眼,怕极了。有一些日子她总是依偎在四哥身边,紧紧挨着那支黑乎乎的猎枪……
  那一天我去了一趟东部小城,那里有一个很大的葡萄酒厂,酿酒工程师是我的挚友。他这些年来对我们葡萄园的帮助大极了,可是这个酿酒天才近来与爱人闹翻了。他非常痛苦。我是专门去劝慰他的,也想顺便开导一下那个女人。就这样我回葡萄园晚了一两天,压根就想不到会出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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