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52)

2025-10-10 评论

  实际上当时对我帮助最大的不是别人,正是"老胡师"。
  这个大胡子从一切方面严格地要求我,使我有可能在学业上打一个扎实的功底。可我对他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感激的心情,没有产生过报答的想法。今天看这多么奇怪。我想人性中的奥秘、它在不同境况下显露的弱点,真是难描难叙。人会在不自觉间流露出一分势利之心,而这种心情,恰恰是没有自尊的和卑贱的。一个人必须承认这一点。人们总是容易夸大那些"大人物"对自己的帮助,而忽视了平凡的人、特别是贫穷潦倒的人对自己至为重要的扶助——我痛恨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卑劣。
  当时我不仅不太感激老胡师,而且还对他多少有些反感。
  那原因同样也是复杂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我从中听出了老胡师对尊敬的柏老有些调侃的意味。尽管不太明显——后来当然是越来越明显了——但我凭极端的敏感一下就能捕捉到。他说起柏老的著作,唇边总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这让我难以忍受。即便在后来,在我渐渐不满足于那两册著作的浮浅和疏漏时,也仍然不能原谅老胡师的轻慢。他在课堂上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从未引用过这两册书中的话,这也多少有些激怒了我。
  总之那时从里到外,我都充满了对柏老的尊敬和爱戴。我简直不能允许任何人对他有一点轻慢。
  有一次柏老好像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关于"父亲"的话,让我心上一颤。我的耳朵立刻嗡嗡响,后来你和柏老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听清。我只想尽快离开……那个夜晚我一个人在丁香树下呆了好长时间。熄灯铃声响过了,我才拖着沉沉的腿走上宿舍楼。
  我从此开始忍受折磨。因为我觉得对你绝不该隐瞒什么。
  我隐下的事情大概对于你是至关重要的——你好像有权了解那一切。不过让它留在将来呢?到了那么一天……我想起了母亲的叮嘱,又胆怯了。
  就这样犹豫着,后来终于还是讲叙了父亲的故事。这是我犯的一个致命的错误。你惊讶得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有点后怕了。于是我又一次要求:不要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你父亲……我当时仍然不懂得事情的严重性。我仅仅是害怕那个可敬的柏老会对我多少有点失望,根本就没有往深里想、想别的。
  我太愚蠢了。
  寒冷的季节刚刚过去,到处仍然一片肃杀……那个早晨将融化在我的血液中,至今想起它来仍然如在眼前。"政工处叫你去一趟。"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耳旁炸响。我的心怦怦跳,可看上去肯定是木讷讷的。我马上想到了什么。
  ……整整几个月的时间都在折腾那一件事。在他们看来必须这样——"总要把事情搞明白呀,对组织负责,也对你负责……"他们这样说。
  可怜的父亲长眠地下,他那时还仍然背着一个可怕的罪名。
  "原来你有那样一个父亲!"你说。
  "是的,我有这样一个父亲。"
  "……"
  我等待着结果。我想十有九成要被重新赶回大山里流浪了。我想到了大山里漫漫的白雪,仿佛又听到了那个黑瘦的山地老师对我的呼唤。不知为什么我心中反而涌起一阵快意,两手攥成了拳头。我是个没有了一个亲人的孤儿啊,来吧,我等着呢。
  结果还没有那样糟。我不过受了个处分,档案袋里有了个不光彩的标记。
  如同你所说的,这还是柏老在最后的关头松了一口呢。真该感谢他。可是已经晚了。在那个结果远未出来之前,我的心已经结上了冰块。那长达几个月的折腾早把我弄伤了。我那些日子里真痛恨背叛,真知道了被出卖的滋味。
  今天看那一切是多么可笑和微不足道啊。可是我们不能超越于那个特殊的时空去理解问题。那还是七十年代末啊。
  我至今记得你的父亲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冷冷的,充满了可怜的藐视……后来我几次遇到他,都赶紧躲避着——其实根本用不着,他再也不会正眼看我一下了。
  除了伤害,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其他的都不值得惋惜,不可挽回的是我心中的那份炽热。
  你后来原谅了我,我却并未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懂得自己罪孽深重,我的可怕的不诚实、欺骗与投机铸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可是我想辩驳却又难以出口的是,我们这个被血泪浸过的家族已经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我害怕提起它,害怕到了极点,更重要的是,我真的换过了父亲,人为什么没有权利换一换父亲呢?我真是换过了父亲啊!我的父亲在大山里,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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