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55)

2025-10-10 评论

  一个时代逝去了。幸存者永远失去了他的机会,这是另一种不幸。我面前的老者泪流满面,说他当年没有在老师身边死去,剩下的就是苟活了——苟活也是另一种死亡,心的死亡。
  他说后来时尚风气有了变化,同来农场的人又分别被召回,去从事原来的工作,或调到别的地方。反正都能做一点与他们身份相符的事情了——这一天的到来真难啊,真是望眼欲穿。临要离开农场的那一天,许多人哭得像个孩子。他说他主动提出不离开农场。"你疯了吗?"有人问。他回答:
  "以前疯过……"
  就这样他留下了。他在大家纷纷离去的那一刻突然觉得农场上该有个人来陪一下老师……
  柏慧(55),这是我遇到的又一个感到羞愧的老人。奇怪的是现在遇不到有羞愧感的人了,偶尔遇到一个也往往是老人,很老很老的人。中年人不会有羞愧感,青年人根本就不能指望。
  我特别重视那些有羞愧感的人。这种感觉往往是觉悟的结果。当一个人走在人生之路上蓦然回首,发现了无法弥补的哀伤时,就会痛得弯下腰来。神灵昭示给人的那一点点并不难做,可是一个人却往往做不到。然而机会完结了,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留给一个人的时间也就是那么多。一个多少有点自尊的人、一个还不那么污浊的人,最后又能剩下什么?只剩下了一点点惭愧……
  我陪那位老人住了一段,伴他在这片荒芜的、被遗弃的土地上走了很久。我们竟然没有多少话要说。多平整的一片土地啊,谁想得到这在多少年前还是起伏的沙丘?那狂风飞舞之时沙子扬到高空,一个季节过去沙丘就移动得面目全非。
  谁把这儿翻出黑土、推平了丘峦、植上了青杨、挖出了纵横交织的沟渠?是一群身穿号衣的"罪人"。
  这群人中就有口吃老教授。与他结伴的大都是一些专家和学者,是当时最著名的人物。如今他们又在哪里?
  他们曾经因为拥有一个多思的头脑而遭到仇视:而今天,遗留下来的四肢发达的人却荒芜了这片土地……
  谁来回答呢?大地沉默无声,那是在静待一个回答啊。
  ……
  我要讲的故事本来也就是这些了。可是老胡师又给我讲叙了新的内容。他的话不得不促使我用另一种目光去看柏老。
  以前我只把他看成一个侥幸的骗子,一个攫取了声望和地位、养尊处优的庸俗之徒。现在看这未免太简单了。
  我回忆着那个留着背头、端着黑色烟斗的形象,回忆着他端详女儿的那种神情,有着稍稍的惊讶。我至今才明白他那时掩去了多少愤懑和不快,甚至是难以排解的痛苦……
  不知他对你是否流露过这一切?
  他觉得自己走进学界真是天大的误会。他在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委屈。他时常回想事情的起因和发展的一个个关节,常常为那一次次过失、容易引起误解的行为而痛感惋惜!是的,他的雄心和抱负从来就不算少,他压根就不想搞什么著作当什么学者院长之类。他喜欢更痛快更直接地干点什么,比如说过一种真刀真枪的生活……走到今天这一步真是阴差阳错,它美其名曰叫做"另一条战线"……
  柏老在开始的时候作过有力反抗。可是收效甚微。"你必须这样!""你是一个战士吗?"
  "我是一个……战士。"柏老很不情愿地回答。这种回答是致命的。
  他最痛恨自己的右手。这只手如果早点捆绑一下也许就没有后来的怪事了。它不知为什么学着写了几篇小东西,还稍稍沾了一点边儿——不知是地理学土壤学还是地质学的边儿,反正这一下就被一位重要人物发现了。这个人足以决定他的命运,一纸命令送他去进修,进修期未满又派到一所著名的学院中来。"我们等人用啊!"
  以后的故事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他成为了"柏老"。
  但地因此而怨恨,恨那个轻率发布命令的人。他回忆这一切的时候,仍然认为自己是一位"战士",只是被安置在一个特别令他厌恶的阵地上。多少年过去了,他尽了最大的力量压抑着心底的厌恶——因为流露这种情感是危险的。他留起了背头,端上了烟斗,不苟言笑。所有的学术会议他都出席,坐在主席台上,除了念稿子外不多讲一句话,特别不介入学术争执。日子久了,人们都习惯于看到那个熟悉的形象——高深莫测的柏老。仿佛这样一个形象的缺席,就不成其为一个像样子的学术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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