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夜晚没有了一点声音。全家的呼吸都轻轻的。风在丛林中穿过,它拨动的每一片树叶的响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只柳莺在枝桠上弄出细小的响动,接着是一滴露珠跌落下来。小得像刺猬一样的四蹄动物一溜烟地从窗下跑过,它那急促而收敛的脚步让人分外悲凉。
我睡不着,又不敢用力翻身。我只好听着夜声、听着全家人的呼吸。父亲咳了一声,他的胆子多大……在这一个月里,他已经被十几次押走。有时他一连几天不回,母亲出去找他,回来时领着个血迹斑斑的人……多么深重的罪孽,无法探究无法思索的罪孽。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有时一连几天说不出几句话。在学校,我不敢正视同学和老师的目光。我回避一切询问的、敌视的、嘲弄的、不解的……花花色色的目光。我只希望黑夜快快来临,那样我可以沉浸在想象的、一个人的世界里。
当老爷爷默默出逃,死在荒路上之后,真正的灾难降临了。我们家再也没有了一位老爷爷的照料和恩护,没有了他熟悉的脚步声、他呼唤我们吃饭的声音、他与大青对话的声音,这儿成了死寂的世界。茅屋空旷了许多,也冷清了许多,好像随时都有被什么给碾碎的危难。大青真的哭了:我有一次蹲在院里,听到身后有什么哼了一声,一回头,见它卧在那儿,垂着头,眼里闪着泪花……我捧起它的脸,泪水哗哗落下。
白天,只要父亲一回来,我就跑到了丛林中,爬到一个茂密的枝桠上,让身体隐在其间。我害怕、自卑、羞愧、梦想,更多的还是渴望……渴望像别人一样无拘无束地谈吐,畅声大笑或交谈……我整整好几个月没有连贯地、大声地说过话了。自从老爷爷逝去之后,我就没有好好说过什么——我甚至没有说话。我大约只用点头、用眼神表达着意思。好像家里人大抵都是这样。
我可以一整天盯着大树上的裂纹、地上的小甲虫、飘落的叶子。我心里这时涌起了滔滔话语,叙说不停,一直到口干舌燥才怏怏回返。这时天就要黑了,林子里的老野鸡不停地啼叫。我小心地走出丛林,走回我们的茅屋——那个小小的、屋顶像铅一样黑的茅屋,这时被暮霭压得喘不过气来,它悄无声息……我每一次跨进小院都有点战战兢兢……
我这一次注意到大青的脸色异样——它像人一样无法隐藏自己的心情。
屋里,所有人都一声不吭坐着。我觉得空气中有一种瓷器被粉碎那一刻的尖利的声音——我知道空气中只要出现这种声音,大难就要降临了。
我靠紧了外祖母。她伸手抚弄了一下我的头发。我等待着可怕的消息。这时父亲低低地、恶毒地咒骂了一声。母亲忍不住,擦起了眼睛。我不得不开口问一句:"怎么了啊?出了什么事啊?"
外祖母把我搂到怀中,继续抚弄我的头发。
母亲抢答:"什么也没有,没有——你吃饭吧……"
我不信。但后来大家都坐到饭桌前了。什么也咽不下。父亲吃得最多,他好像与往日没有什么区别。
第二天,外祖母说要领我到林子里拣干柴采蘑菇。我当然高兴。这已经是很久没有做过的事儿了,这要专门让两个人去林子里,太奢侈了。自从父亲归来,我们就没有好好地到林子里采过蘑菇和浆果,外祖母也没有再做蜜膏……
这一天到了中午外祖母还不想回家。我们不知不觉走向了丛林深处。我召唤只顾低头干活的外祖母:该回家吃饭了。
可她说:就在这儿吃,你看我带了午饭呢。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儿——在林子里吃饭!我们的茅屋就在丛林中,离这儿并不太远啊!不管怎么说这太让我兴奋了,我抱住了外祖母。
那顿午饭我真难忘。有咸鱼块、锅饼、米粥,还有一大堆水果——有带来的,也有随手在丛林中采的野果……
天快黑了,外祖母一点也不急着走。我提醒她:天完全黑下来时就没法走出丛林了。她说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往回走时天已经黑透了,结果我们在归路上差一点迷路。收获是足够多的了:一大捆干柴,一大口袋蘑菇。
进院门时大约是夜里八九点钟了。小院静得可怕。我抛下柴捆就奔屋子,外祖母小声叮嘱:慢点,慢点。
门没有关,虚掩着。原来爸爸妈妈都没有睡,他们坐在炕边,像在凝视黑夜。他们故意不点灯。他们在等我和外祖母吗?
"妈妈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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