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往事润泽着我,缓释着我。你、梅子,还有我们这个大家庭——葡萄园茅屋中的所有人,包括斑虎,都是我人生之路上遇到的珍宝。我永远感激着冥冥中的某种力量和意志,他慷慨仁慈,给予我如此巨大的恩惠。没有这一切我是无法生存的。
所以我对于这儿可能遭遇的任何一点损伤、发生的变故,都耿耿于怀。无数的纤丝连接着我与这儿的一切,无论是睡眠中还是劳作中,我们都紧紧相牵……
***
由于我彻底辞掉了公职,所以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返回某个机构。我有个朋友也这样做了,后来想复职,结果遇到想象不到的困难。这像背水一战,实际上这一切早就开始了。当明白了自己从哪里来、还要到哪里去的那一天,人就给自己断了世俗的后路。
梅子一家那时用了所有力量来阻止我,岳父甚至说"离开了队伍"。明明是一个机构,怎么会是"队伍"?他说那可是我们的"另一条战线",怎么不是队伍?我说难道我们的平原就不是"另一条战线"了吗?那片广阔的土地不是任何人的,正是"我们"的……他一时无语,最后仍咕哝:"入伍不入伍可大不一样,入伍就是……"
岳母虽然也强烈反对我离开,但态度温和多了。她胖胖的手掌每天都要动动我的衣服、头发,说:"你爸说得对呀,要有个组织纪律性儿……"我从不驳斥她,我感激她慈母的心肠。当我有时凝视她弓腰劳作的身影时,心里总忍不住一阵激动。没有母亲了,我世上只有这一个可称为母亲的人。我从他们的话中终于明白:在一部分人眼里,土地及土地上的人早就给抛弃了——那儿的一切都没有"入伍"……
岳父与柳萌关系融洽。柳萌与这个城市所有资格较老的同志都来往密切。岳父这样评价柳主编:"年轻、有魄力,原则性较强,干群关系好……"最后一句不太恰当,她主要是与领导好。岳母对她的评价比较客观,说:"这个同志啊,做闺女的时候就活泼,领导一揪辫子她就笑……"反正有一阵柳萌与梅子一家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会儿软一会儿硬。柳萌坚持不让我离开,鼻子酸酸地说:
"我多么想看着你成长起来啊!"
我说我已经成长起来了。她说我还要发展,干吗非这样那样的?看看那个毛发浓重的男编辑,还有小女打字员;全社都动起来了,形势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你为什么要走呢?
我把杂志社的所有情况都向梅子一家罗列出来,我想让他们明白:这个"队伍"是很不磊落的一支队伍……
我决意离开。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我又一次向梅子讲着大山里的流浪——不记得以前讲过这么多细节。我们两人都没有睡意。我像与她置身于山间石屋之中,四周只有重重叠叠的山影。夜鸟的啼叫非常遥远,它在艰难地呼唤。巨石不知被什么碰落了,它从山涧里一直滚动而下,发出了令人惊颤的轰响。这是那一片大山哪,那一片浑浑茫茫的大山。
大山里有那么多甘甜的溪水,灌木尖梢上有那么多通红的野果。顽皮的小狐、迷路的山娃,刚刚长成拳头大的草兔。
老猎人的黄狗、山坡下一望无边的白茅花……一个可怕的寒冬,大雪封住山口四十天,我困于石屋,想着怎样突围……
跌跌撞撞来到山下一幢小孤房子前,忍着腿上的伤痛去敲门。
我这是第几天没有吃上一口干粮了?开门的是山里老妈妈,头发如雪。她六七十岁的样子,一手扶门一手打着眼罩看我,看清了,一把将我拉进去。我低声嚷叫着,这才感到鼻子冻得像针扎一样。我捂着鼻子继续嚷叫,那是饥饿求食、丧失了理智的时刻——这种情况人的一生也遇不到几次,所以我再也不会忘记。老妈妈把我推到炕上,将麻袋片改制的一床大被子捂到我身上,然后在下边点火熬粥。不知是什么做成的粥,灰黑色,冒着诱人的白气;里面有干薯叶、两片咸菜。我一把抓牢了那个棕色大碗,一口气将这碗黑乎乎的汤喝光了。
这是世界上最难忘记的美味,它让我一辈子都找不到言辞形容……
那个长夜我对梅子说:让我走吧,让我去找那个棕色的大碗,那一碗灰黑色的粥。
喝过粥我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那么温暖。我觉得像在山中石屋做梦。我想伸伸胳膊,发现像被缚住一样,一看,那位满脸黑皱的老妈妈正搂紧了我,闭着眼睛轻轻拍打我。我的头正枕着她的胳膊,她嘴里小声哼着……我一挣坐起来,她赶紧搂了,叫着"娃儿娃儿,啊哟我娃儿……"她伸长了两手按在我的头发上、脸上,从上到下地抚摸。她后来又一次把我搂住"冷吧娃儿?啊哟我娃儿冷哩!"她迅速解开油黑的大襟衣服,用它把我紧绷绷地卷裹怀中。老妈妈两臂有力得很,我觉得脖颈那儿被勒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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