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喜是自酿的(27)

2025-10-10 评论

我们活在我们的记忆里。这是一个事实。这个事实,让我们对我们的记忆肃然起敬,又心生畏惧。我们的记忆是隐形的,又是无所不在的。我们的记忆是柔软的,又是钢铁般坚硬的。记忆这个东西,大象无形地左右着我们,又销声匿迹满脸无辜。

心理的记忆是无法修改的,只有重组。重组不是覆盖记忆,只是对某一特定的记忆有了新的解释。记忆是需要解释的,记忆只是一个事实。对一个司空见惯的事实,有着怎样的解释,是沉迷往事还是奋起向前的分野。

我们的记忆,不仅仅是属于每位自己的。也就是说,它不但是我这个生命存在期间的产物,而且在我出生以前很久的势态,也深刻地影响着我的记忆。这种集体无意识,弥散在周围的空气里,分散在文化的颗粒中,被我融入自己的血液,流过生命的过程。

有一部分记忆改头换面,潜藏在心灵的地下室。它们可以沉睡多年,却不会永远甘于寂寞。当它们一旦释放出来,那可怕的能量滚滚而下,摧枯拉朽淹没一切。那时候,我们是记忆的主人,又是记忆的奴隶。在饱受记忆惠泽的同时,也会领教它出其不意的危害。记忆伴随着情感。没有情感的记忆是不牢靠和不持久的。情感是记忆的盐。机械的记忆是枯燥和干瘪的,它们轻飘飘的极易随风而逝。伴随情感的记忆是饱满和长着触角的,它们灵动地滑翔着,无数的联想就如同萤火虫似的聚拢过来。当我们以为自己是在创新的时候,其实只不过是记忆发生了新的组合,一些原本酣睡的记忆跳起了圆舞曲,它们如同万花筒内的玻璃晶,勾搭粘连,幻化出了莫测的图案。

如此说来,记忆既是古老的妖婆,也是婴儿的产床。记忆是兼容并蓄又是一意孤行的。人类至今无法操纵自己的记忆,这是遗憾也是福气。人类在遗忘中筛选自己最宝贵的一切。记忆特立独行的品格,是人类良知最后栖居的湿地。这里飞翔着黑白天鹅也潜伏着毒虫。

我们了解自己的记忆吗?唔,不了解。我们看不到它,只能看到它飞过天空的影子。我们由它组成,受它役使。它是国王又是仆人。它时而懒惰异常时而又伶俐无比。试问还有什么比优异的记忆力更令人羡慕的?那不仅仅是一种天赋,更是学历和坦途的保修证。还有什么比丧失记忆力更令人恐惧的?那不仅仅意味着人将混同于一株植物,更是遭人怜悯和被抛弃的代名词。记忆就这样君临人类的天下,让我们在它的石榴裙下臣服。

当你为什么热泪盈眶,为什么沉默不语,为什么拔刀相助,为什么长夜无眠……凡此种种,都是你的心理记忆浮出海面的时候。搜索海下那庞大的坚冰,是你永远的工作之一。

谈吃的文章,多半是讲某时某地有某种特殊的吃食或吃法,但我要写的昆仑山之吃,却是普通的东西、普通的吃法,只因了海拔高的缘故,那留在记忆中的味道,便永生永世找不到伴侣。

二十多年前1,我在喀喇昆仑山、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交会的藏北高原当兵。如果把高原比作世界屋脊,我们所在的地方就要算屋顶上鸱吻所处的位置,奇异而险峻。从山底下运来的蔬菜,被冰雪冻得像翡翠雕成的艺术品,用手指一碰,发出玻璃一样清脆的声响。给养部门在进行了若干次不成功的尝试之后,终于放弃了给我们运输鲜菜的打算,从此我们天长日久地与脱水菜为友,别无选择。

脱水菜无以辩驳地证明了一个真理:有些东西失去了便永远不能挽回。脱水菜失去的是普普通通的水,但你无论再给它多么充足的水,它都不能再恢复到原来的性状,依旧像柴火一样干涩难咽。

最常用的食谱是脱水菜炒肉。平心而论,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时期,全国副食供应匮乏,但昆仑山上的肉食始终很充足。雪白的猪皮上扣着紫蓝色的徽章,标明产地。记得一次炊事班长一菜勺把一块紫色肉皮盛到我碗里,那戳子是紫药水打上的,可以食用,虽然煎炒,仍鲜艳夺目。我仔细端详了一下,认出“郑州”两个字,一张嘴,就把河南的省会咽到肚子里去了。之后记得还吃过几座城市,比如四川的绵阳、河北的石家庄。

山上也养猪。刚开始是从山下运上来的仔猪。猪娃的高原反应比人还严重,它们又不懂事,身上难受,不像人似的知道安静卧床,反倒乱蹦乱跳,很快就口吐血沫,患高山肺水肿死去了。炊事班长每天看着泔水白白扔掉,心疼得不行,立志要在高原上养猪成功。后来,他托人从国境线那边换回来小猪崽,据说是印度种,山地适应性极好。小猪刚断奶,不爱吃食,他就冲了奶粉喂猪。顺便说一句,山上那时奶粉很多,从农村入伍的战士都不爱喝,说没有苞米面糊糊好喝,便眼睁睁地看着奶粉过期。印度猪很适应高原气候,很快长成一只大猪。山上气候恶劣,人们食欲很差,剩饭菜多,印度猪最后肥得肚皮耷拉下来擦着地,皮都磨破了。炊事班长便把它赶到卫生科的外科治疗室,叫护士给猪包扎一下伤口。猪便拖着粘着白纱布的肚子,在营区内悠闲地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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