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苏蓉,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如此迷茫?
她微微侧了一下身子,好像要抵挡正面袭来的冷风。
我得了乳腺癌,你想不到吧?不但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乳腺癌的发病率越来越高,发病年龄越来越低。我还没有结婚,青春才刚刚开始。直到我躺在手术台上,刀子划进我胸前皮肤的时候,我还是根本不相信这个诊断。我想,做完了手术,医生们就会宣布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没想到病理检验确认了癌症,我在听到报告的那一刻,觉得脚下的大地裂了一道黑缝,我直挺挺地掉了下去,不停地坠呀坠,总也找不到落脚的支点。那是持续的崩塌之感,我彻底垮了。紧接着是六个疗程的化疗,头发被连根拔起,每天看着护工扫地时满簸箕的头发,我的心里比头发还要纷乱。胸前刀疤横劈,胳膊无法抬起,手指一直水肿……好了,关于乳腺癌术后的这些凄惨情况,我知道你写过这方面的书,我也就不多重复。总之,从那一刀开始,我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了……
一番话凄惨悲切,我充满关注地望着这个年轻姑娘,感觉到她所遭遇到的巨大困境。她接着说,我辞了外企的高薪工作,目前在家休养。我想,我的生命很有限了,我要用这有限的生命来做三件事情。
哪三件事情呢?我很感兴趣。
第一件事,以我余生的所有时间来恨我的母亲……
无论我怎样克制自己的情绪,还是不由自主地把震惊之色写满一脸。我听到过很多病人的陈述,在心理咨询室里也接待过若干癌症晚期病人的咨询。深知重病之时,正是期待家人支持的关键时刻,这位姑娘,怎能如此决绝地痛恨自己的母亲呢?
她看出了我的大惑,说,您不要以为我有一个继母。我是我母亲的亲生女儿,我的母亲是一名医生。以前的事情就不去说它了,母亲一直对我很好,但天下所有的母亲都对自己的女儿好,这很正常,没有什么特别的。我要说的是在得知我病了以后,她惊慌失措,甚至比我还要不冷静。她没有给过我任何关于保乳治疗的建议,每天只是重复说着一句话,快做手术快做手术!我一个外行人,主修的专业是对外贸易,简直就是一个医盲。因为我是当事人,肿瘤到底是良性还是恶性的,医生也没敢说得太明确。但我妈妈知道所有的情况,可她就没有做深入的调查研究,也没有请教更多的专家,也不知道还有保存乳房治疗乳腺癌的方法,就让那残忍的一刀切下来了。时至今日,我不恨给我主刀的医生,他只是例行公事,一年中经他的手术切下的脏器,也许能装满一辆宝马车。我咬牙切齿地痛恨我母亲。她身为医生,唯一的女儿得了这样的重病,她为什么不千方百计地想办法,为什么不替还没成家、还没有孩子的女儿多考虑一番?!她对我不负责任,所以我刻骨铭心地恨她。
我要做的第二件事是死死绑住一个男人,苏蓉说。
看到我不解的表情,她重复道,是绑住他,用复仇的绳索五花大绑。这个男人是我在工作中认识的,很有风度,也很英俊。他有家室,以前我们是情人关系,常在一起度周末,彼此愉悦。我知道这不符合毕老师您这一代人的道德标准,但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要求他承诺什么,也不想拆散他的家庭,因为那时我还有对人生和幸福的通盘设计,和他交往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不贪图他的钱财,他也不必对这段婚外情负有什么责任。可是,当我手术以后重新看待这段感情的时候,我的想法大不相同了。今非昔比,我已经失去了一只乳房,作为一个女人,我已不再完整。这个残缺丑陋的身体,连我自己都无法接受,更不能设想把它展现在其他的男人面前。我的这位高大的情人,是这个世界上见证过我的完整、我的美丽的最后一个男人了。我爱他,珍惜他,我期待他回报我以同样的爱恋。我对他说,你得离婚娶我。他说,苏蓉,我们不是说好了各自保留空间,就像两条铁轨,上面行驶着风驰电掣的火车,但铁轨本身是永不交叉的。我说,那是以前,现在情况不同了。打个比方吧,我原本是辆红色的小火车,有名利,有地位,有钱,有高学历,拉着汽笛风驰电掣隆隆向前,人们都羡慕地看着我。现在,火车脱轨了,零件瘫落一地,残骸中还藏着几颗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引爆。车颠覆了,铁轨就扭缠到一起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么永不分开,要么玉石俱焚。听了我的决绝表态,他吓坏了,说要好好考虑一下。这一考虑就是一个月杳无音信。以前他的手机短信长得几乎像小作文,充满了柔情蜜意,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知道他考虑的结果如何,如果他同意离婚后和我结婚,那这第二颗定时炸弹的雷管,我就暂时拔下来。如果他不同意,我就把他和我的关系公布于众。他是有身份、好脸面的人,不敢惹翻我,我会继续不择手段地逼他,直到他答应或是我们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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