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太阳最近的树(18)

2025-10-10 评论

现在社会在种种进步之中,也使死亡奢华和复杂起来。你不在了,曾经陪你的那些物品,还在。怎么办呢?你穿过的旧衣,色彩尺码打上强烈个人印迹,假如没有英王妃黛安娜的名气,无人拍卖无处保存。你读过的旧书,假如不是当世文豪,现代文学馆也不会收藏,只有掩在尘封中,车载斗量地卖废品。你用过的旧家具,式样过时,假如不是紫檀或红木,也无后人青睐,或许丢弃垃圾堆。你的旧照片,将零落一地,随风飘荡,被陌生的人惊讶地指着问:“这是谁?”

当我认真思忖死后的技术性问题时,感觉到的不再是对死亡的畏惧,而是对不幸参与料理这一事物的人,充满歉意。假如是亲人,必会引起悸痛,但我的本意,是希望他们平静。假如是素不相识的人,出于公务或是仁慈相助,更应减少他人的劳动强度。

我原以为死亡的准备,主要是思想和意志方面。不怕死,是一个充满思辨的哲学范畴,现在才发觉,涉及死亡的物质和事务也相当繁杂。或者说,只有更明智巧妙地摆下人生的最后棋子,才能更有质量地获得完整的尊严。

让年富力强的人,考虑死亡,似乎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但死亡必定会在某一个不可知的时辰,与我们正面相撞,无论多么伟大的人都要臣服它的麾下。

经常想想自己明天或者最近就可能死,其实很有益处。

一是有利于感悟生命,体验到它的脆弱和不堪一击,会格外地珍惜今天。有许多暂时看来无法跨越的忧愁与痛苦,在死亡的烈度面前,都变得稀薄了。

第二是有利于抓紧时间。日常生活的琐碎重复,使我们常常执拗地认为,自己是坐拥无限时光的大富翁,可以随意抛洒。死亡给了我们一个不由分说的倒计时,无论你此刻多么精力超群,时间之囊里的水,都在一去不复返地失落着,储备越来越少。

第三是有利于我们善待他人,快乐自身。死亡使真情凸现,友情长存。

总之,死亡可是不讲情面的伴侣,最大特点就是冷不防,更很少发布精确的预告。于是如何精彩地永别,就成了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日本女人的想法,像她们的插花,细致雅丽,趋于婉约。我想,这门最后的艺术,不妨有种种流派,阴柔纤巧之外,也可豪放幽默。小桥流水或横刀跃马,都可以事先多次设计,身后一次完成。或许将来可有一种落幕时分的永别大赛,看谁的准备更精彩,构思更奇妙,韵味更悠长。

唯一的遗憾,就是这比赛的冠军,不能亲自领奖了。

“假如我能活下去,我还要写一本这么厚的书。”

张海迪对我说。

这本书——《轮椅上的梦》,整整32万字。作为同是参加全国青年作家会议的代表,我们在21世纪宾馆第十六层的一个房间促膝交谈。俯瞰夜色中的北京,烟雨蒙蒙,灯光璀璨。

张海迪身穿银灰色牛仔上衣,胸前绣着温暖的迎春花。下着黑色浅条纹西裤,肉色丝袜,小巧的黑皮鞋,鞋袜和裤腿,纤尘不染,因为她永远不能站起来。

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位轮椅上的贵族,花环和鲜花。但在这个凄清的夜晚,得以在咫尺之内观察张海迪,我那颗作为医生和女人的心,为之战栗。

在那些美丽而典雅的衣服之下,包裹着一具高位截瘫的躯体,只有第二胸椎平面以上才有感觉。打个残酷的比喻,张海迪实际上只是个半截人,像一座半身胸像。

海迪的妹妹小雪陪伴着她。小雪很高,我一米六八,她比我还高。小雪对我说,海迪出生时九斤重,幼年时高大而健康。看着轮椅上的张海迪,我心中黯然。无情的疾病将她拦胸砍断,并不罢休,似乎它想试一试,在这个孱弱的女性身上,究竟还蕴藏着多少力量。1991年1月,张海迪在上海进行手术,被确诊为黑色素癌。

她的脸上,残留着手术后的巨大瘢疤,即使在灯光下,也很触目。她的手背上,有为了写作而磨砺出的茧子,厚硬如田间耕作的老农。

“假如我能活下去,我还要学西班牙语。”

张海迪对我说。

她已经通晓英、日、德、俄、朝鲜、世界语等六种语言。

“假如我能活下去,我还要办油画展。”

张海迪对我说。

她的手很美,这几乎是她身上唯一同健康人相似的部位。就是用这双手,为孩子们理发,替姑娘们裁衣,给病人们扎针,写了八本书。

“假如我能活下去,我还要弹钢琴。”

一个又一个的计划,从张海迪苍白的嘴唇吐出来,像鸽群似的展开翅膀,飞往窗外广袤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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